chapter3
兩年後,陸克臣總長專列。
專列不長,轟隆隆的行駛在山間鐵軌上,像一條吵鬧的小蛇,扭動着身體飛速前進。這時是三月天氣,北方的冰雪的確是消融了,可惜春意尚未來到人間,只有餓意四處瀰漫,因為青黃不接。
然而專列內的旅客們,是沒有這種煩惱的。陸柔真坐在緊靠車窗的軟座上,一邊手肘支上前方小桌,托着下巴向外眺望風景。太行山的支脈逶迤起伏,沒頭沒尾的連綿縱橫。於是正在傷風感冒的陸柔真就一邊打着噴嚏,一邊在心中讚歎,認為這景色真是壯麗極了。
正當此時,包廂房門忽然開了,衛英朗一邊抬手繫着西裝紐扣,一邊探頭進來笑問:“克瑞斯丁,列車馬上就要到寧縣啰!”
陸柔真轉過頭來,見他西裝筆挺,眉清目朗,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心中便是一甜。又因她二人在訂婚之前,曾經同去歐洲喝過兩年洋墨水,所以如今也喚着對方的英文名字說道:“詹森,你當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嗎?”
衛英朗倚着門框站穩了,雙手插兜擺出一個瀟洒的姿勢:“我又何嘗願意半路下車離開你?可是父親他老人家固執極了,非要找出種種機會來歷練折磨我。聽說何叔叔此刻人在寧縣,他老人家就來了精神,力逼着我去寧縣向何叔叔問安。唉,何叔叔正在同聶人雄打仗,我若是去了,恐怕只有添亂擾人的份。”
陸柔真見他煩惱,自己卻是笑了:“若不是父親有事耽擱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脫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沒有單獨出去拜訪叔伯的道理。不過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正是個亭亭玉立的苗條身姿。衛英朗含笑注視着她,見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氣的鼻翼有些泛紅,可見她這一路真是飽受了傷風之苦。一顆心忽然軟了一下,他側身讓出路來,又很紳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克瑞斯丁,你這裏陽光太足,曬得人煩躁。到我包廂里去坐坐吧,我那邊現在倒是陰涼。”
陸柔真正在醞釀著一個奇大的噴嚏,勉強在臉上調動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裊裊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衛英朗跟在後方,見她穿着一件下擺蓬鬆的西式連衣裙,越發顯得腰肢纖細,不盈一握,便是感覺未婚妻如此荏弱嬌柔,同時又下了決心,定要永遠疼愛善待她。
衛英朗的包廂,果然是陰涼舒適許多。陸柔真那個噴嚏始終是沒打出來,鼻腔里癢觸觸的難過,幾乎快要流下眼淚。提着裙子坐到小床邊上,她抬手理了理鬢邊垂下的髮捲,同時心不在焉的掃出一眼,卻是發現床上擺着一本小說,封皮上面畫了粗糙的美女大漢,書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陸柔真心中一動,知道這是本不宜見人的雜書。而衛英朗一時忘記整理床鋪,如今見她發現那書,自然十分尷尬,連忙走過去把它隨手扔到一旁。陸柔真正打算疏忽過去,但是腦筋一轉,又覺得單是疏忽還不夠,為了彰顯陸家三小姐的天真無邪,她故意睜大眼睛問道:“詹森,你這讀的是什麼書?封面看着好嚇人,是神鬼故事嗎?”
衛英朗見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稱天下第一純潔,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兩句,不料外面卻是有人敲門,是隨行的僕人請二少爺過去點驗行李。
衛英朗無可奈何,只得暫時離開。陸柔真看準時機,探身一把抓起那書,飛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衛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廂,火車卻是已經到了寧縣車站。
他早把小說忘到腦後。蹲在陸柔真面前仰起頭來,他低聲笑道:“克瑞斯丁,我們北京見吧!”
陸柔真抿嘴微笑,略一點頭:“北京見。”
衛英朗拉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手背。陸柔真依舊笑着,兩道濃淡相宜的蛾眉揚起來,明亮眼瞳中閃爍着光芒。
衛英朗凝視着她,有些發痴。衛陸兩家本是世交,他從小就喜歡陸家三小姐,現在家裏人提起來,還會笑他七八歲時偷了大姐的項鏈跑去陸家獻媚,結果三小姐不肯要,並且被他嚇得哭了。
在隨從過來催過兩次之後,衛英朗依依不捨的下了火車。陸柔真坐到車窗前面向他揮手,他也站在月台上不肯走,直到專列遠去,不見蹤影。
衛英朗是依依不捨,陸柔真卻是鬆了口氣。起身走去鎖了包廂房門,她在一種為非作歹的興奮中翻出那本小說。垂頭飛快讀完三頁,她羞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果然粗俗下流極了。
繼續向後翻過去,她漸漸的開始臉紅——書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綁了去,衣裳都被扯開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手指顫抖着又翻一頁,她下意識的抬頭望了望房門。在大家庭里長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眾姨娘姐妹之間的戰爭中戰無不勝,就是仗着自己的嬌貴與端莊。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錯處來,連陸克臣都對這個女兒高看一眼。她美麗,貞靜,簡直就是陸家的圖騰。
房門關得很嚴,於是她低頭繼續讀書。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來了,她那臉蛋燒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聲巨響忽然傳來,震天撼地的,讓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書塞回床褥下面,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張望。外面響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總不該有旱天雷。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她驟然驚愕了——前方鐵路拐彎處煙塵滾滾,竟是發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響起了及二連三的驚呼,房門被人敲得砰砰亂響。她的丫頭春蘭尖聲叫道:“三小姐,開門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時無須旁人報告,陸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兩步的走上前去打開房門,她提着裙子出了包廂:“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春蘭嚇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亂指。這一趟本是陸總長專列,車上衛士卻是衛督辦的人馬。那位馬副官深知自己責任重大,所以這時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着手槍跑來安撫:“陸三小姐,請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們武器精良——”
未等馬副官把話說完,車外已經響起了接二連三的槍聲。陸柔真感覺腳下搖晃得厲害,只得依靠牆壁扶着春蘭。馬副官臉色一變,跑去走廊盡頭打開車窗,想要向外張望,哪知就在他伸出頭的一剎那間,一顆子彈破空飛來,正是穿透他的脖子。這邊眾人看得真切,就見他猛然把頭一歪,頸側那裏同時噴出一團紅霧。鮮血激射出來,登時糊了整扇車窗。
車內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來,火車尖叫着想要剎住,鐵軌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聲呼道:“他媽的!司機和司爐跳車啦!”
陸柔真是徹底嚇呆了,春蘭年紀小,抱着三小姐咧了嘴哭。隨行的兩名老媽子東倒西歪的奔過來擋在陸柔真面前,也是嚇得手腳顫抖。清晰的馬蹄聲音越來越近,陸柔真透過車窗,就見一隊騎兵策馬而來,已然兵分兩路夾住火車——不是匪,是兵!
馬副官一死,車上衛士也沒了主意。一旦還擊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對了衛士身份。無可奈何之下,眾人只好效仿老媽子們,一窩蜂的湧上去先保護了陸柔真。
就在此刻,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爆發出來,隨即一陣清新的冷風灌入走廊——車門被人用槍崩開了!
陸柔真睜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見一名高個子的青年軍人,拎着手槍率先登上火車。
青年軍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皮膚是一種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沒有血色,然而眉目濃秀,看起來俊俏而又險惡。
她怕了,屈了膝蓋儘力向下躲藏,偏偏腳上又穿了一雙繫着帶子的高跟皮靴,燙卷了的頭髮也很醒目。
這一切當然都是徒勞的,聶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聶人雄對着面前的衛士們揮了揮手:“我只要那個小娘們兒,你們讓開!”
衛士們驚恐萬狀,快把眼睛瞪了出來,可當然還是不能讓。
這時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車,領頭之人卻是一名梳着小分頭的稚嫩少年。少年穿着副官軍服,腳上馬靴鋥亮。抬腳踹開這一溜包廂房門,少年衝進去領頭搜查劫掠,連裝牛奶的小鋼壺都要一併帶走。
這邊的聶人雄見衛士們不肯讓開,便是伸手隨便扯過一人,當胸便是一槍!
衛士胸前開了個血洞,當場殞命。聶人雄把屍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個人。陸柔真看在眼裏,知道衛士們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終究不是對方的對手。用力搡開了身邊的春蘭和老媽子,她含着眼淚開口問道:“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來劫車殺人?”
聶人雄抬眼看着她,語氣冷淡:“認不認識都沒關係,我只是個綁票的。”
陸柔真實在是禁不住他再殺人了,眼前忽然閃過了衛英朗的笑顏,她往常並沒有多麼深刻的愛過對方,可是如今到了絕境,才明白了衛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綁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聲說道:“只請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聶人雄沒有多說,只是抬手對她一招:“出來!”
春蘭哇哇大哭起來,抱着陸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鬆手。陸柔真眼看對方又要舉槍了,連忙拚命扯開春蘭,向外擠出了衛士們的包圍圈。老媽子也嚎啕了,喊着三小姐往外撲;衛士是衛家的人,倒還不很關情,只是僵着身體按着手槍,既不敢動,更不敢逃。
聶人雄心知此地距離寧縣不遠,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陸柔真的一條手臂,他大踏步的拖着對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鈴鐺,下車!”
副官模樣的小鈴鐺快步跳出包廂,大聲答道:“是!”
然後她晃着烏黑鋥亮的短頭髮,一邊帶着身後士兵撤退,一邊打開了所有車窗。
聶人雄拖着陸柔真上了戰馬,快馬加鞭向前衝去。小鈴鐺把那幾大麻袋戰利品安頓上了馬背,然後也是腳底抹油飛快溜走。兩邊騎兵開始撤退,而殿後人馬拿出手雷,接二連三的順着車窗投入車內。
不過半分鐘的功夫,大爆炸開始了!
陸柔真被聶人雄摟在懷裏,拼了命的回頭去瞧。後方的鐵軌之上騰出黑煙火球,她看到專列被烈焰拋上半空,在氣流的摧毀中分崩離析。
這讓她絕望的痛哭起來——這綁票的是個騙子,綁了自己之後還是照舊的要殺人!大家當初歡歡喜喜的在南邊上了火車,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