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二回來了
傍晚。
魯州火車站出站口,秋雨淅瀝,空氣濕冷。
賀東望着出站口擁擠的人群微微發獃,七年了,自從七年前進入大學,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眼淚催。
七年間家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依稀記得當初的火車站破舊不堪,蛻皮的牆面上貼滿各種治療性病、梅毒、尖銳濕疣的小廣告,紅磚地面上扔滿煙頭衛生紙。
而今車站煥然一新,三層高的候車室樓頂上懸挂一面公益廣告牌,魯州人民歡迎您!通過廣告牌還能看見遠處佇立的高樓大廈,地面用最新的大理石鋪好,每隔十幾米就有兩個垃圾桶,空氣中那股怪異的騷臭味道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位同志,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一個態度友好的女乘務員走了過來。
賀東搖搖頭,大踏步往前走。這列火車他幾乎是最後一個出站的。近鄉情怯,睡夢中不知多少次懷念這個地方,真的回來了,心裏卻有些說不出的糾結和感傷。
望着這個站在出站口發獃十幾分鐘的漢子,乘務員皺皺眉頭,好奇的多看了幾眼,棕色的修身皮衣,水洗布皺巴巴發白的牛仔褲,佈滿灰塵的老款皮鞋,一切都那麼隨意,偏偏給她留下一種很難忘的氣質。
“哥們坐車嗎?”
出站口擠滿了拉客的黑車司機,熱情似火。遠處是一輛輛藍色的正規出租車,司機站在車門抽煙望着出口的每一個旅客,旁邊四五個人圍繞着煎餅烤腸攤,空氣中瀰漫著韭菜混合汽油的味道。
賀東習慣性的遠離魚龍混雜的火車站,在很遠的地方坐上一輛三輪,直奔汽車站。
華燈初上,寬闊無比的道路兩側酒店、賓館、飯店此接彼壤,霓虹燈不斷的閃爍,那是一家規模很大的ktv,門口停着一輛輛豪華汽車。
賀東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七年了,家裏的父母還好嗎?
想起父母,賀東感覺鼻子有些發酸,連忙用力眨了眨眼睛。
到了汽車站,賀東搭乘最後一班十八路公交車駛離了市區,過了出城的涵洞,路燈消失,兩側黑乎乎的,公交車內烏煙瘴氣,大包小包一大堆,偶爾竊竊私語的年輕男女,拿着山寨手機划來划去的打工仔,還有迫不及待趕回家的老伯……
這幅場景賀東很熟悉,市區變了,但郊區依舊。
晃悠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白壺鄉。
挨着公路的一間破舊小賣部,賀東眼眶再次濕潤,小賣部的牌子寫着:賀東超市!
這是家,終於回來了。
小賣部還沒有關門,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婦女披着灰布棉衣走出來,將擺放在外面的牌子往裏面搬。
“媽!”賀東聲音沙啞的喊了一句,身體開始不能控制的發抖。
中年婦女身子一怔,回頭看去,“你……東子啊!你咋……你。”縱然心中有千言萬語,這一刻母親也說不出來,兒子一走就是七年,音訊全無,生死未卜,作為母親,傷透了心。
賀東放下背包走過去跪在母親面前,眼淚止不住的流下,“媽,對不起!”
“東子,你起來,起來,地上涼,哎呀,我的兒子回來了,老天爺開眼啊!”母親兩眼通紅,艱難的將這個比她高一頭的漢子拉扯起來,“回家。”
小賣部裏面,花生糖果、牛奶飲料擺放的到處都是,下腳的地方都沒了,後面是一個單獨小院,蓋着三間前水廈紅瓦房子,雨滴通過瓦當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肉香陣陣傳來。
“老連長,老連長!你看誰來了。”母親的聲音充滿了興奮。
正屋中走出一個中年漢子,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只是花白的鬢角以及充滿魚尾紋的臉龐說明這個漢子年齡不小了,看見賀東,漢子身軀一顫。
“爸!”賀東壓制內心的激動和眼淚,經歷生死考驗,才懂得親情是如此珍貴。
“回來了?”賀東的父親賀老三問。
那是五年前,賀東上大學的第二年,鄉里的書記半夜偷偷跑到家裏,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幾個穿軍裝的,放下兩袋大米一桶食用油,陪着賀東的父親偷偷說了一席話,草草離開。自那以後,賀東音訊全無,老賀家戶口本上兩頁一前一後被抽走。
賀東點點頭。
賀老連長也點點頭,兩父子沒有說話,但那堅定的眼神彼此看着對方,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夜,外面小雨淅瀝,潮濕陰冷,家裏異常的溫暖。
……
第二天一早,賀東早早起來,母親已經做好了飯菜,小米粥加紅棗,煮雞蛋,平常早上只吃鹹菜,現在特地為賀東抄了個青椒肉絲。看着一桌粗茶淡飯,賀東心裏百感交集,卻沒有發現父親的蹤影,“媽,我爸呢?”
“上班去了。”母親笑着說,看著兒子回來,身子板也結實了,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下了。老人家兩個兒子,老大十年前離開,老二賀東一走也是七年,老婦人沒有多大文化,但是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沒有走錯路,他們是為了國家。
“我爸,還在冷庫上班呢?”賀東試探的問。
母親點點頭,“干多少年了,你爸是老員工。”
“他年齡大了,不能在干裝卸工了。”賀東心裏酸酸的說。
母親一笑,“你爸有的是氣力,沒事。幹活也不賴,就當鍛煉身體了。”
賀東端起碗筷,一陣狼吞虎咽,將飯菜掃光,和母親坐在小賣部李家長張家短的聊了半天,賀東步行來到了冰山冷庫,遠遠的賀東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在一輛九米六的高欄車上,只穿一件背心,肌肉已經有些松垮,將一件件貨物熟練的放在車上,兩隻手黑乎乎的,看上去更像兩隻雞爪,額頭鬢角都濕了。
“爸,我來!”
賀東一步跳上貨車,脫下皮衣,露出裏面的白色彈力背心,一身腱子肉,虎背蜂腰,肩膀很寬,看的幾個工友心中忍不住讚歎:好一條美漢!
“吆喝,這是……東子啊!”一個穿着笨重棉衣的工人推着裝滿貨物的手推車從零下二十多度的冷庫裏面走出。冷庫裏面是零下二十多度,在裏面幹活的人無不穿着軍綠色的棉襖或者大衣。這人還帶着一頂火車頭帽子,一出來,眉毛和眼睫毛以及額頭前面的頭髮都出現一層白霜。
“華叔!”賀東一眼認出,這人是自己的老鄰居,父親的老戰友,曹達華。
“你小子啥時候回來的,這些年幹啥去了?”曹達華將手推車放下,摘下厚厚的手套,掏出一包三元紅梅,扔給賀老連長一根,給了賀東一根。
賀東點上煙抽了一口,勁道很足,對着曹達華笑了笑,繼續幹活。
一輛車裝完,每人五十塊。
“走,回家。”賀老連長說。路過白壺最繁華的十字路口,賀老連長買了幾斤熟羊肉,逢人便介紹,我家老二回來了!街坊鄰居紛紛打招呼,有的賀東認識,有的很陌生。
到家后,母親已經張羅一桌好飯,木炭銅鍋燉羊肉、蒜蓉油麥菜、洋蔥雞蛋,在前面小賣部拿了一瓶歲月留香,一包精裝紅塔山,飯桌放在小賣部中間,一家三口坐下,老連長給賀東讓煙,賀東給父親倒酒,一次性塑料杯,每人一杯,端起來一口氣喝下一半。
父子兩人推心置腹,一頓酒喝到下午三點散去,老連長喝醉了,回到後院睡覺,賀東幫着母親收拾殘局。
“老嫂子,老嫂子!”
人未到,煙酒嗓聲先至。賀東和母親朝外面看見,只見七八個男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寸頭,黑臉坑坑窪窪的,指縫間夾着香煙,手腕帶着金錶,穿着一件雅戈爾西服。
“喲,劉隊長啊。”賀東母親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擦,迎了上去。賀東端着盤子回後院廚房。
農村土地是集體所有制,早年間劃分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兩個隊長領頭,賀東家算是白壺二隊,隊長就是劉琨。這種隊長連股級都不算,全憑藉小生產隊的隊員選舉產生。
不過劉琨為人十分圓滑,在白壺頗有些威望,身邊又聚集了一大幫狐朋狗友,黑白兩道都有朋友,據說還準備弄個人大代表呢,白壺的人只要大面過得去,也沒人敢得罪他。
“剛吃過飯啊,老嫂子,我又來了,呵呵,還是哪個事,我三哥呢?”劉隊長說著往裏面瞅。
賀東母親道:“他剛喝了不少酒,這會睡覺了。”
“那成,你也一樣。”劉隊長說著搬了個馬扎坐下,“老嫂子,前幾次來找你,你都不同意。也對,住那麼多年了,對這老房子有感情,這次我可是費老勁了,跟開發商那裏又給你爭取了一些,拆遷補償款每平米給你按一千五!這個價格你可得保密,另外加兩千搬遷費,你啥感謝的話也別說了,都是老鄰居了,簽字吧。”
身後有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從公文包中拿出一疊文件放在桌上。
“我家後面那小院也算在內嗎?”賀東母親帶着期盼詢問,這個小賣部位置好,靠着公交站,算是核心地段,每個月也有千八百塊收入,日常開銷不是問題。
劉隊長連連搖頭,“老嫂子,你知道,你這房子原先是老供銷社的,後面是空地,你們家自己蓋的,那是違章建築,不罰款就不錯了,呵呵。”
後面跟着的七八個西裝男子也笑了起來。
賀東母親臉色有些蒼白,賀老連長戎馬十幾年,退伍後轉業到了地方,本來有更好的去處,但是賀老連長不去,非要回白壺,便給他安排在了供銷社做店長兼民兵連長。
那時候的店長可是實權派,大到衣食住行,小到針線布料都是歸供銷社經營,根本沒有私營。店長是管理所有店面的幹部,權力大的很。
奈何市場經濟后,供銷社競爭力直線下降,私營遍地起,慢慢的也倒閉了,賀老連長也是無奈嘆息,最後花錢買下了一間門面,又在後面蓋了個小院,商住一體。
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這裏終究還是要拆遷了,魯州總社將這裏的地皮給賣了,要開發!這幫人前段時間來過幾次,老連長的領導也來了,都是做思想工作的。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意圖很明顯,用最少的錢扒你屋子,要是不要錢那更好了。
劉隊長後面一個西裝男子拿出文件,“大媽,你在這上面簽個字吧,我們預先支付你一萬塊錢,另外呢,你後面那房子蓋也不容易,那時候充其量花了幾千塊,公司考慮到成本問題,多拿出兩萬塊錢,等你搬走,立馬結清。”
“滾出去!”
不等賀東母親說話,賀東從後面走了出來,滿臉冰冷,一雙犀利的眼睛,充滿了殺氣。
幾個男子嚇了一跳,尤其是剛剛說話的黑衣男子,感覺被這漢子一看,后脊梁骨都涼颼颼的,氣勢一弱,立刻看向寸頭。
劉隊長眼神閃過一絲怒色,盯着賀東眨了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心裏閃過一絲冰涼“老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