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柏山縣 第一章 天黑
柏山縣屬內群山連綿,老樹深扎,遮天蔽日。出了縣城,暫且不說毒蟲猛獸,若非經驗豐富之輩,任當地人走在這山裏頭,怕也要不分南北。
也傳聞有仙人降臨,用大法力觀想全貌,欲畫下圖紙註明道路以造福百姓,行善積德。
當官的高興壞了,接風宴席擺了三天,腰包縮了一圈,眉頭皺成了苦瓜,就等着撈到政績回本。
消息是熱熱鬧鬧地傳了一番,終於還是湮沒在市井街頭沒日沒夜的喧鬧聲中去了。
事情不了了之,上頭倒似要當作無事發生,半句不言。
便有傳言說,仙人觀到什麼大恐怖,極速遁離了。
縣城裏,有年青人吃酒時把這當作笑談,啪啪拍着酒桌,大聲說道:“甚麼仙人,我奶奶都比他識路!”
聲音蓋過眾多酒客,酒館裏頓時安靜下來,有若有所思者,有事不關己者,也有泛起笑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
一旁有作教書先生打扮的客人趕忙勸他噤聲:“後生休得亂語。仙人之意豈是我等凡人能夠揣測。”
坐在門口石階上看門的老頭憂心忡忡道:“俺祖上倒是有說,縣裏常常不太平。那時候,做爹娘的哪敢放自家孩兒亂跑,深怕跑到河邊啊,就被什麼東西抓了下去。撈起來的屍體,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牙印,五官扭曲,不見人樣。
還有說,剛漫過腳脖子的窪洞也淹死過人。有一把子氣力的小夥子不信邪,對着河裏大罵,當天夜裏就被家裏下人看見坐在銅鏡面前描着眉毛唱戲。”
他抽了口手裏的旱煙說道:“咱這小地方,深山老林多,陽光見得少,什麼鬼怪都能活下來。時間一久,道行深了,什麼也都不稀奇了。
後來縣老爺終於求到法師,做了場法事,這才堪堪平靜下來。”
店內的空氣彷彿多了些冷意,油燈也像是暗了一些。上了年紀的酒客都微微點了點頭,似乎聽說過些許。
年青人拿餘光瞥了一眼店內黑暗的角落,咽了口唾沫,問道:“那個半夜描眉的後來怎麼樣了?”
老頭用煙槍在石階上磕了一磕,說:“還能怎麼樣。鬧騰半宿,下人連夜跑了。
天大亮以後,街坊湊人帶上紅冠公雞壯膽,過去一看,人坐在廳堂正中央。脖子上插着梳篦,血流了一地。
愣是這樣也沒誰敢大意,綁得結結實實的,大太陽底下一把火燒了。”
店內又沉寂了好是一會,終於從角落裏傳出一句:談這些作甚,喝酒!
這才又三三兩兩談起話來,但氛圍終不如之前那般自在了。
那青年惴惴地應付了幾口,便和同伴悄悄離開了。不知不覺間,客人們也三三兩兩地走了,店內冷清了起來。
只有剛從後房出來的掌柜滿臉疑惑。
問清了緣由,照理該大聲嚷一陣,扣光看門老頭工錢的掌柜,先是摩挲了會手腕上開過光的手鐲,又摸了摸胸前的玉觀音,再仔細確認了店門口掛着的八卦鏡。
這才嚴厲地瞪着老頭,小聲罵道:“說這些有的沒的作甚,能當飯吃嗎?你想早點入土,老子還要多活幾年呢!”
他從衣袖裏摸出一枚銅錢塞給老頭,說:“五帝錢,借你去去晦氣。別弄丟了,這可抵得上你小老頭看門看半輩子。”
老頭正想說些什麼感激的話,只聽那掌柜嘀咕道:“虧大發嘍。這個月工錢全扣了。嗯,下個月也是。”
給老頭硬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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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縣門,繞着山間的小路反反覆復走上一天,選對一個個看似差不多的岔路口,終於在某個不知名的山谷里看到幾點人煙。
當地人管這處聚落叫青團村。
對這個略顯老態的小山村來說,這一天的傍晚是那麼的平常與熟悉。
村頭槐樹下懶散地趴着一隻黑狗,土屋旁邊的矮凳子上坐着一個老頭。這老頭扒拉着碗裏的飯,眯着眼睛看向遠處。
橘黃色的光暈只在山頭露出了一角,並且還在緩緩下落。天色明暗得恰到好處。四周被晚風吹着的草里,傳來昆蟲的叫聲。
但僅僅是一會,一切都改變了。
老頭先是看到那條本打算起來伸個懶腰的黑狗,突然瑟瑟地趴在地上,尾巴夾在兩隻後腿之間,毛直直地立了起來。
隨後他感受到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昆蟲不叫了,風停了,時間彷彿禁止了。
與此同時,村頭的槐樹卻和發了瘋似的,葉子全部抖動起來,像是沙啞的喊叫,又像是詭異的尖笑。
群山的樹林應和似的,全部無風自動。喊叫聲越來越大,大到難以忍受。
老頭汗毛直立,趕緊轉身就要回家鎖門。
就在這一剎那,天突然黑了。就像是塌了下來一樣,世界陷入徹徹底底的純粹的黑暗。只有樹林的喊叫聲,持續地回蕩着。
黑暗裏有碗碎的聲音。
“啪拉”“咚”
老頭被門檻絆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進了門,摸索着門栓,顫巍巍卻又緊緊地扣上了門。
他順着門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裏是無盡的恐懼與不知所措。
但也只在“天塌”僅僅半分鐘后,九天之上傳來一聲悶雷。
那雷聲浩大威嚴,立刻蓋過了颯颯的樹葉聲。彷彿凝固的時間隨之恢復了正常的流動。
天色有些暗了,但仍正好能讓人看清道路。天上沒有一絲雲彩。
此時,夕陽投出了這一天最後的光芒,消失在遠方的山頭。
老頭顫抖着擦掉額頭的冷汗。只是他的全身已經濕透了。
天邊掛着的殘月這才有了存在感,投下一點柔和的光線。
…………
無窮遠處的無窮高處,一位身着道袍、發須皆白、天庭飽滿,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老者,放下手中的棋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東半邊黑色的天空。
那裏漆黑如墨,連一顆星辰也沒有。
老者雙眼中各有一隊陰陽魚緩緩轉動。一輪殘月緩緩浮現在東半天空,自然融洽得好像本就該存在,與頭頂的新月各自投下光線。
“兩個月亮?有趣。”
他抓起棋子往棋盤上隨意一砸,被打亂的棋局構造出玄奧的線條。
“天機混亂,有掩蓋的痕迹……輪迴的力量……厭惡的氣息……”
他抬頭向青團村的方向看了一眼,“罷了,當順其自然。”
老道忽得想起一事,目光移到對位空着的石凳上,自顧自道:“一個人下棋實是無趣,若因此事得個棋友,倒是極好的。”
他嘿嘿一笑,翹了個二郎腿道:“若那輪迴之人真有他心,打殺了便是。”
這一笑,竟透出幾分頑性。老道親手把先前塑造好的世外高人形象破壞的一乾二淨。
周圍莫名地隨風飄來幾根頭髮絲粗細的血紅色獸毛,又像是碰到了什麼空氣屏障,轉眼就化作了白煙。
老道並不多做反應。只是嘆息一聲:“天一黑,什麼邪魔都敢出來竄跳了。”
下一刻,石凳上已不見老道蹤跡。只剩下清風和破碎的棋局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