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賣油郎
卻說沈筠被裴家悔了婚,自己還不覺得有多難過,杜月兒卻神情恍惚地要跟她訴說往事,她便知道那必定是一段極辛酸的過去,就牽着她到窗邊坐下,一邊烹茶,一邊靜靜聽她敘述。
“我本是良家子,是汴梁城外的一個小鄉紳家中的庶女,七歲習字,十歲作詩,可十二歲時,父親不幸離世,我與阿娘就被嫡母趕出了家門,母親是讀書人家的女兒,不知該如何養活我,只好帶着我到妓館賣笑,所幸那鴇兒王三娘還算熱心,時時幫襯着我們母女,又教會我琵琶歌舞,讓我登台獻藝,掙些銀錢維持生計,我們便也渾渾噩噩過了二三年,到我十五歲時,阿娘鬱郁離世,我也不會別的求生之道,便繼續留在妓管賣藝,有一次,我被客人灌醉,醒來便知丟了清白,其實我心裏也明白,在這種地方,這些都是早晚的事,於是乾脆破罐破摔,明碼標價,枕金十兩一夜,又與王三娘簽了契約,五五分成,她負責捧我,我負責接客。那王三娘自然是有手段的,過了不久,我便得了個‘花魁娘子’的諢號,自此便應了那幾句詩:‘武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直到...他出現...”
杜月兒說著,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沈筠見了,默默遞給她一方手絹,又將烹好的茶倒了一杯遞到她面前。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握着手絹,卻沒有去擦臉上的淚,而是繼續喃喃說道:
“其實自我和阿娘進了妓館,就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他是讀書人家的兒子,也是幼年喪父,家道中落,他母親倒是能幹人,每日做些頭油花水拿出去賣,換了銀錢,不僅能維持生計,還一直供他讀書,大家都知道她手藝好,因此妓館中小娘子們用的頭油,都是在他家訂的,後來他母親離世,他便把這項手藝承繼了下來,然而每每做好頭油,都只是交給娘子們的使喚丫頭,所以,我們只知其人,卻都沒見過他。然而有一天,也不知是我的使喚丫頭躲懶還是怎樣,竟讓他自行將頭油放到我屋中,他大概也是知道我當時不在,不覺得有什麼,便依言進去了。可巧的是,我那日身子不適,沒喝幾杯便醉了,被客人扶回房時,他都還沒來得及離開。”
“他當時大概也是慌了神吧,鬼使神差地躲到帳子後面,還想着等沒人了再出去,免得尷尬。誰知我一到房中,便嘔了起來,還吐了客人一身,客人便嫌惡地扇了我兩個耳光,他見了,竟跑出來阻止,還跟別人理論,最後被打得鼻青臉腫,第二天又因被指跟人在妓館爭風吃醋,挨了他老師好大一頓訓斥...”
她說著,眼中又滾落許多淚珠。
“我心中過意不去,想着自己除了這身子,什麼也沒有,當夜就推了客人,在自己房中擺酒,想着侍奉他一晚,就算是報答吧。可沒想到,他卻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憑我怎麼撩撥,人家就是連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瞟一下。”
“我當時還有些惱,覺得他定然是瞧不起我,誰知他竟然望着我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說:‘月兒,我並非瞧不起你,也許你不知道,從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喜歡上你了,所以我才見不得別人欺負你。可我幫你,並不是想讓你這樣回報我,今日我若接受了你的獻身,就玷污了自己的情誼。’他說完,竟然就起身離開了。”
她說到此處,抬眼望着沈筠笑問:“你說,他是不是個傻小子。”
見沈筠沉默不語,她便又自顧自說道:“後來,我便讓他每次自己來給我送頭油,連我的使喚丫頭都知道,我的頭油用得特別快,沒幾天就是一壺,他卻還在裝着糊塗呢。”
“直到有一天,我言語不慎,觸怒了吳家公子,被他剝了衣服扔在院子裏,讓人拿細鞭子沾了鹽水抽打,還道抽一鞭子就給一兩銀子,我那時也是年輕嘴硬,一邊哭一邊喊,‘那我今日就掙公子一百兩,一千兩。’那吳公子便真的扔下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就在我被打得滿地打滾時,他正好來送頭油,見了這番景象,什麼也沒說,只過來將我抱着,自己用身子把那些鞭子硬生生都接了下來。”
“後來,那吳公子大概也覺得無趣,便叫家丁住了手,自去了。他卻因此生了好大一場病,他身邊沒有親人,我便把他留在自己屋中照顧,那個傻小子,病好了之後,還要謝我呢。”
“我就問他了,你打算怎麼謝我呀?他想了半天,說以後你用的頭油,我都不收錢吧。我聽了就笑了,我說,哪裏就那麼便宜了。他又想了半天,才支吾着說,那我還有二十兩銀子,本想留着進京趕考時做盤纏,就都給你吧,別的,真沒有了。我聽了,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就問他,那你不去趕考了嗎?他卻笑着說,銀子還可以再攢嘛。我聽了,就跟他說,那也不夠,我現在就要你,以身相許...”
杜月兒說到這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喃喃道:“雪兒啊,你知道嗎?我也是那一夜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對你有多溫柔,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
沈筠聽了,心裏哀哀想着,我當然不知道。就又聽她說道:“自那之後,我便再也不想接客了,別人一碰我的身子,我就覺得噁心,卻也只能把他們都想成他,每每只是盼着與他歡好。”
“後來推的客人多了,王三娘自然有了微詞,於是我就問他,願不願娶我,他沉默了好久,最後嘆着氣說:‘我是很想娶你,但我沒有銀子給你贖身,況且就算給你贖了身,也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聽了以為他這些都是託詞,不免灰心,他大概是看出來了,便又對我道:‘月兒,你等我三年,容我先去考個功名,若考上了,我騎着高頭大馬來迎你,若考不上,三年後,我還是來娶你,你放心,我就是日日出去要飯,也絕不讓你餓着。’我聽了,就真的信了,還拿了許多銀子給他,送他去趕考。”
她說到此處,便停下來,沈筠等了許久不見下文,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
杜月兒眼中露出蒼茫之色,:“後來?後來我等了五年,什麼也沒等到。王三娘也病死了,臨終前把我託付給了向嫫嫫,我便在這裏了。”
她說完,二人便都沉默了,過了許久,杜月兒才又開口道:“雪兒,你記得那個茶商覃六郎嗎?”
沈筠想了想,點點頭。
月兒道:“過兩天,我就要跟他走了。”
沈筠聞言,心裏一陣發慌,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杯,那茶水便順着案幾一滴滴流到她的裙裾上。
“這麼...這麼突然...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早就決定了,本想看着你嫁了人再走,可惜...”
“不再等等嗎?”
“等什麼?我都二十五了,現在還能略挑一挑別人,再等下去,漫說挑別人,別人連挑都不願意挑我了。”
說完,二人又是一陣沉默,沈筠忽然問:“那你...後悔嗎?”
杜月兒輕笑了一聲,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走後許久,沈筠才望着窗外的天光,喃喃自語:“你本是良家子,未入賤籍,所以有機會遇見你的陌上少年,即便無果,也還能趁着容顏未老,贖身嫁人,而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只能困守在這裏,今年歡笑復明年,等到年老色衰了,又該怎麼辦呢。”
不幾日,覃六郎帶着商船來接,杜月兒便與沈筠灑淚而別,從碼頭回來,沈筠就見教坊司門口跪着一個婦人,懷中抱着一個小孩兒,約摸四五歲,看着已是氣息奄奄,沈筠走近,就聽那婦人扯着向嫫嫫的衣袖哭告道:“嫫嫫,你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孩子吧。這都兩天沒吃飯了,就容我在院中做些雜活,只要賞我們娘倆一口飯吃就行。”
那向嫫嫫大概也是被她纏得久了,有些不耐煩地道:“哪有你這樣的,一把年紀了,吹拉彈唱不會也就罷了,連洗衣做飯都不會,我留你做什麼活,不會做活,還不願意放下身段做娼妓,我這兒又不是開善堂的,去去去,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說著,扯回自己的衣袖進去了,沈筠走到門邊,還聽到那婦人哀哀的哭聲:“奴不是放不下身段,只是我那當家的屍骨未寒啊,嫫嫫,我求你啦,你讓奴給你打洗腳水也行啊...”
沈筠這些年雖見多了這樣的事,性子也變得冷淡了許多,此刻卻終究有些不忍,因而隨手拔下頭上的一根素銀簪子遞給那婦人道:“罷了,先去給孩子買點吃的吧。”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誰知那婦人倒也是個實誠人,受了沈筠的恩惠,總想着報答,第二天一早就領著兒子要先當面謝她。
卻說沈筠,因常年服用避子湯這樣的極寒藥物,做下了許多病症,經期紊亂不說,每每月信至時,便腹痛不止,輕時輾轉反側,重時手腳麻木,幾欲昏厥。這日不巧,他母子來時,正是沈筠疼得最厲害的時候,那婦人在門外聽到裏面動靜不對,又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忙拉住她問怎麼了,那小丫頭見是頭天門口那個婦人,便道:“娘子月信至了,方才痛得幾乎要昏過去,奴去求求向嫫嫫,看能不能找個郎中來瞧瞧。”
那婦人聽了道:“嗨,你請郎中也無用,再說了,這哪個郎中輕易上這兒來瞧病呀,這樣,你去先去打些滾水,再到廚下熬一碗濃濃的紅糖薑湯來。”
小丫頭聽了,忙照她的話做了,那婦人便用帕子沾了滾水,給沈筠又是敷肚子,又是擦手腳,折騰了好一陣,她才緩過一些來,這時小丫頭也端上了紅糖薑湯,那婦人便又一點一點喂她喝了,她臉上也就漸漸有了點血色,又緩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對那婦人道:“多謝大嫂。”
那婦人聽了,一邊拉著兒子給她磕頭,一邊道:“娘子說的哪裏話,要不是娘子,這孩子的小命早沒了。”
沈筠勉強扯起一個笑容,問道:“不知大嫂怎麼稱呼?”
那婦人道:“奴夫家姓顧。”
沈筠想了想又問:“那顧大嫂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那顧氏聽了,表情變得有些茫然:“不知道啊,奴當家的走後,田產被小叔子佔了,把奴母子趕到街上,奴帶着南生想來投靠京都的親戚,親戚卻也搬走了...奴當家的在時,把家裏家外的活都包了,所以奴什麼也不會,”她說著,眼圈就紅了,喃喃道:“他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叫奴今後可怎麼辦呢...”
沈筠聽了,心中唏噓不已,思忖半晌,對身邊的小丫頭道:“你到我妝奩里拿一兩銀子去廚下,就說他們母子是我的遠房親戚,在這兒暫住兩天,這個是預支的飯錢,不夠了再來管我要。”說著又對顧氏道:“顧大嫂,就委屈你帶着南生暫且在柴房住着,等過兩天我好些了,就幫你們想辦法。”
那顧氏聽了,千恩萬謝之後,便被小丫頭領着下去了。
就這樣,她帶着孩子在教坊司中呆了十來日,每日必到沈筠面前來晃上兩圈,頗有些晨昏定省的意思,雖然她什麼也不會,但也總熱心地幫着做這做那,嘴裏還絮叨個不停,幸而說的話也不惹人討厭,大家都覺得她還挺有意思。
這日,她仍是早早來了,沈筠不等她開始絮叨,就把她拉到案几旁坐了,又自桌下拿出一個小匣子,對她道:“顧大嫂,我幫你想過了,你帶着南生終日在這教坊司混也沒有什麼益處,尤其是南生,生得那麼伶俐,這個年紀,也正是該好好讀書的時候,若再在這兒待下去,就真的耽誤了。”
她說著,打開那個匣子,推到顧氏面前,繼續道:“我以你的名義,把教坊司後面那條巷子口的一座小房子買下了,又請人幫忙打點了一些擺攤子的東西,你以後就可以在自家門前支個攤子賣點餛飩什麼的,雖然會比較辛苦,掙得也不多,但應該夠你們母子維持生計了。”
那顧氏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道:“可...可奴不會做餛飩呀。”
沈筠微微一笑:“我會,我可以教你。而且保證吃過的人都會說好,日子久了,你生意自然就興隆了。”
於是第二天,真的就手把手教顧氏做起餛飩來,等到顧氏學會了,沈筠又與了她些銀子做本錢,並對她道,你以後讓南生每日往教坊司送十碗餛飩,送夠三個月,就算你連本帶利還夠了我的錢,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那顧氏聽了,抹着眼淚對沈筠道:“娘子的恩情,叫奴怎麼報答呢?”
沈筠歪着頭想了想,便笑道:“那你每日多請我吃碗餛飩吧。”
從此,那顧氏便真的每日往教坊司送十一碗餛飩,十碗送到柜上,都算雪娘子請客,有誰願意吃就自去吃,只是吃完幫着跟客人宣傳宣傳顧氏的餛飩攤子就行。還有一碗,南生則親自送到沈筠房中,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有一日,南生又送了餛飩來,放下后正準備離開,沈筠卻叫住他,一邊攪着碗裏的餛飩一邊問他,“你母親攤子上生意如何了?”
南生喜滋滋答道:“生意越來越好了,母親有時都不大忙得過來呢。”
沈筠笑着點點頭,繼而又問,“那我之前跟你母親說,讓你去上學的事,她是怎麼想的?”
南生道:“母親去問過了,近處的先生束脩收得太高,我們支付不起,支付得起的,又太遠了。”
沈筠“哦”了一聲,想了想便道:“這樣吧,你以後每日上午到我這兒來,跟着我讀一個時辰書,再回去幫你母親幹活兒。”
南生聽了自然歡喜,於是每日都早早來“老師”這裏,等着她帶他讀書,也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