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入地獄
卻說后蜀皇城被攻破時,沈筠跟着人群逃到宮門口,卻被一隊偽朝兵士攔了回去,關在掖廷,沒過幾天,便又都被拉到偽朝都城,分送掖廷和教坊司。
儘管她哭得面目浮腫,又兼數日未曾梳洗,蓬頭垢面。卻還是被歸到“稍有姿色”的那一類,因此直接被扔進了教坊司,彼時,向嫫嫫捏着她的下巴嘆道:“乖乖,都說這蜀中出美人,便是像這剛從灰堆里刨出來一般的,看着也還是水靈靈,嬌怯怯。”說完,便又問她是什麼姓名,年齡幾何,沈筠經此變故,精神不免委頓,只渾渾噩噩答道:“沈筠,十三”。
那嫫嫫便隨手在冊子上記下:沈雲,年十三。又吩咐人帶她下去梳洗,待洗乾淨了一瞧,倒像發現了寶藏一般,當即便領了她到花魁娘子杜月兒處,讓她好好調教。
彼時杜月兒睨着伏跪在地上的沈筠道:“叫什麼。”
沈筠梳洗過後,人倒是清醒了些,想了想,便對她稽首道:“請娘子賜名。”
杜月兒聽了倒是一愣,繼而想到她是后蜀宮中出來的人,如此懂規矩也不是奇事,看了看窗外紛飛的大雪,隨口道:“那就叫雪兒吧。”
沈筠也不言語,只是再對她磕了個頭。
那杜月兒看她乖覺,想了想,便又問她:“會彈琵琶嗎?”
沈筠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她便又問:“那會跳舞嗎?”
沈筠又搖了搖頭。
她不禁嘆了口氣,:“那唱曲子呢?會嗎?”
沈筠還是搖頭。
杜月兒見了,不禁翻了個白眼。一旁的嫫嫫見了,冷笑道:“哎呦我說月兒,她要是什麼都會,還讓你調教個什麼。”說著,自去將那冊子打開將上面的“沈雲”二字用朱墨圈了,又在那下面添了個“雪兒”。
月兒聽了她的話,心想倒也是。便對沈筠道:“聽你說話細聲細氣的,唱曲子想必是不成的,就不要在這項上浪費功夫了,從明天起,早晨來我這兒學一個時辰琵琶,其餘的時候,就跟着別的女孩兒去練功房練舞吧。”
到了第二日,沈筠早早到杜月兒房門外等着,等了許久,聽她在裏面咳了幾聲,便敲門進去,照着從前家中的小丫鬟侍奉自己那般,先侍奉她梳洗完畢,吃過朝食,才默默將琵琶抱到她面前,請她賜教。
那杜月兒便道:“知道它為什麼叫琵琶嗎?”
沈筠想了想,答道:“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
杜月兒眉毛一挑,“你讀過書?”
沈筠老老實實答道:“讀過。”
杜月兒繼續問道:“那你都讀過哪些書?”
沈筠心道,我哪記得了那許多,因而答道:“就是胡亂讀了幾本。”
杜月兒不以為意地“哦”了聲,便又清了清嗓子,開始一本正經地教授起她琵琶技法來,待講完了幾個基本指法,就將琵琶遞給她道:“好了,一次說太多,恐你也記不住,先試試吧。”
沈筠接過來,卻沒有立刻彈奏,而是問她:“琵琶是怎麼調音的?”
杜月兒愣了一下,才道:“你轉轉上面的橫軸。”
沈筠便試着微微轉了幾下軸,又輕輕撥了幾下弦,如此反覆幾次,才道:“這下好了,方才商音有些不準。”
杜月兒瞪大眼睛道:“你不是不會嗎?”
沈筠淡淡一笑,“我只會彈琴,不會彈琵琶。”
杜月兒“哦”了一聲,接着便道:“那你...試試?”
沈筠想了想,便模仿着杜月兒方才的樣子,把她才彈的曲子又彈了一遍,中途雖略有卡頓,也有錯音,但基本還算成曲成調,杜月兒歪着頭看她半晌,嘆了一口氣,便把其餘的指法及注意事項一併給她說了,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沈筠便能將那曲子完整彈出。杜月兒想了想,對先前那個使喚丫頭道:“去跟向嫫嫫說,可以給咱們雪兒小娘子置辦把琵琶了。”
說著,又讓她彈了幾遍,糾正了她一些錯漏,便揮揮手讓她練舞去了。
沈筠鬆了口氣,好在也不難。
可到了練功房,她卻立刻被教習嫫嫫強摁着抻筋抻到懷疑人生。
末了,那教習嫫嫫一邊用細竹條子抽着她,一邊還罵罵咧咧道:“沒見過你這樣的,難不成從前是千金大小姐,連活也不用乾的嗎?肉那麼松,筋那麼硬,還一點力氣也沒有。”
待到一天折騰完了,回到寢房,她便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倒頭便睡了。
第二天,沈筠依然早早來到杜月兒房門外,等了許久,出來個嬉皮笑臉的男子,她不禁愣了愣,卻也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於是等那男子走遠了,她才進去,見杜月兒光着半個身子,擁着一床錦衾坐在榻上發獃,連忙取了件衣服給她披上,又默默去打來熱水,伺候她盥洗。等她吃完朝食,就自覺地取來琵琶,虛心求教。彼時杜月兒見到她手臂上被竹條子抽出的淤青,嘆了口氣幽幽道:“想要不挨打,自己就得加把勁,讓她們沒有理由打你。”說著,從妝奩中翻出一盒藥膏,解開她的衣衫,細細給她抹上。
沈筠想哭,可眼睛中是酸酸漲漲,並沒有淚,她便認為,自己這一生的淚,大概在父兄去世時,都流盡了吧。
沒幾天,她便得到一把簇新的琵琶,之後的好長一段日子,除了一日千里的琵琶技藝,和進展緩慢的舞蹈功力,她的生活便再沒有了變化。
直到有一日,杜月兒忽然對她道:“你的琵琶已經學成了,記得每日自己練一個時辰就行,至於跳舞,我問過教習嫫嫫了,基本功還差一點,但可以學習簡單的舞曲了,明日起,早上學琵琶的時間,便改成學舞曲吧,下午仍去練功房練功。”
於是沈筠生活的重心,便全部用在了練習舞蹈上,她本就聰慧,又有學養,對舞曲的理解程度常常讓杜月兒驚嘆,再加上經過了教習嫫嫫的嚴格訓練,很快突破了身體的瓶頸,輕歌曼舞間,便也漸漸有了飛燕之姿。
那個時候,她也就十五齣頭,有一日,向嫫嫫突然拿了把鈿頭銀篦,將她的青絲綰作髮髻,她便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等到掌上燈時,教坊中的客人陸陸續續坐滿了,他們知道,今日會有一個叫雪兒的清倌人正式掛牌待客,因此都十分好奇地想看看,這個雪兒,到底有沒有做“清倌人”的資格。
向嫫嫫見時間差不多了,便讓個小丫鬟到沈筠房中催場。
彼時,杜月兒正細細給沈筠擦着胭脂,卻見她神色寂寥,不由得嘆了口氣道:“你不要這個樣子,外面那些男人可不喜歡。他們來這種地方,就是為了尋歡作樂的,只見得女人笑,你這麼哭喪着張臉,是等着出去挨打嗎?”
沈筠聞言,抬頭望向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裏面不過是個化着濃妝的陌生女子,自己用儘力氣想要她笑,她卻還是一臉苦像。
杜月兒見她如此,只好將話又說得狠了一些:“況且你以為,光是挨打就完了嗎?你今天若不拿出看家的本事,鎮住外面那些男人,讓他們心甘情願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任你拿捏,那就只能淪為一般的娼妓,憑別人作踐,永無翻身之日,再無尊嚴可談。要怎麼做,你自己選。”
沈筠聽了,身體忽然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杜月兒便攬住她的肩,放緩了語氣,“雪兒,我們都是被命運作弄的人,要想不入地獄,就只能拼盡全力,你要想想,自己其實還算好,足夠聰明,足夠優秀,跟那些無論怎麼掙扎,也只能任人踐踏的人比起來,真的幸運太多,現在只是要你笑一笑而已,有那麼難嗎?”
的確,從前她被家裏人嬌養着,珍重着,哪裏知道蒼生苦,可這些年,倒也算是把人間疾苦都看盡了,相比那些真正被踩在最底層苦苦煎熬的人來說,自己過得的確還算不錯。
想到此處,她的嘴角便扯出一絲淺笑,但眼中,卻也滾落下許多淚珠。
杜月兒見了,默默用手中的紅綃拭去她的淚痕,沈筠便收住淚,噙着一絲淺笑,搖搖晃晃站起來,穩了穩心神,跟在那小丫鬟身後,緩緩往場中走來。
她一出現,便已緊緊攝住了眾人的眼,接着,就讓他們領略了什麼叫“曲罷曾教善才服”,最後,“華裳”一舞,艷驚四座。
按照慣例,這就是她待價而沽的破瓜之夜,但還不等眾人開始競價,外面便傳來一聲驚呼,“不好啦,昭國的大軍,已經打進函谷關啦。”眾人一聽,便作鳥獸散,沈筠跌坐在場中,看着一地的零落,一時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之後的好長一段日子,整個京都兵荒馬亂,但好在昭國那位領兵的統帥,也就是他們的太子,早就與部下約法三章,入城之後,不姦淫,不擄掠,不損百姓分毫。
對百姓而言這,自然是莫大的幸運,可教坊司,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名正言順的發泄之地,因此不管外面再怎麼亂,教坊司中,依舊是紙醉金迷,每日來往軍士絡繹不絕,那些下等娼妓的日子,簡直就是生不如死,看得沈筠她們這些清倌人也是心驚,所幸他們還算守規矩,知道什麼叫位尊者有,價高者得,於是,沈筠在眼睜睜看着杜月兒和其他幾個美艷舞姬被各個高階軍官先後擁入房中后,終於還是沒能逃過自己的宿命。
那一夜,她覺得靈魂和身體都被撕成了碎片,零零落落,怎麼都拼不回來了。
到第二日,向嫫嫫給她端來一碗黑黝黝的避子湯時,她都還呆坐在榻上。
向嫫嫫見了,嘆了口氣,道:“快喝了吧,也是為你好。”
看她不動,向嫫嫫又道:“怎麼?阿蘭的下場,這麼快就忘了?”
阿蘭原本也是個清倌人,知道那避子湯不是什麼好東西,喝多了會傷身子,也害怕今後萬一得遇良人,生不出孩子會遭到厭棄,便常常把偷偷把它倒掉,結果真的不幸有了身孕,自己悄悄服藥墮胎,卻在侍奉客人時見了紅。別人覺得晦氣,便將她活活打死了。
沈筠端起那碗湯藥,手卻不住顫抖,那葯灑出好些,向嫫嫫見了,就把住她的手,將那葯一氣給她灌了下去。
之後情勢漸漸穩定,沈筠便也如杜月兒般,多數時候或是陪那些風流公子吟詩作賦,或是給那些坐賈行商彈彈琵琶跳跳舞,偶爾侍奉個把財多勢大的恩客,天天過着醉生夢死的日子。
有時候,她也會望着窗外發獃,默默想着,哥哥,你讓我好好活着,可若真這樣活一輩子,又有何意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