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梅竹馬
與此同時,大昭皇宮中,也迎來了何貴妃剛剛去世的胞姊的女兒,許嫚。
蕭琮自盧太傅處聽學歸來時,何貴妃正帶着許嫚走在謁見薄皇后的路上,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這邊蕭琮剛給母親行完禮,就聽到了何貴妃做作的聲音:“皇後殿下,妾來給您請安了。”
話音未落,人已進來了,身後還跟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蕭琮雖然覺得有些反胃,但還是規規矩矩,雙手疊握,攏到袖中,立在一旁。
就見她帶着那小姑娘,對薄後行了個稽首禮,道:“妾請皇後娘娘安。”
薄皇后虛扶一把道:“平身吧。”
何貴妃起身後,蕭琮便對她拱了拱手道:“貴妃安好。”她忙還禮道:“唉,東宮也在呀。”
此時薄后看着那個小姑娘問道:“這就是阿嫚吧?”
“正是正是。”何貴妃說著,轉向許嫚道,“阿嫚,快給皇後殿下和太子殿下請安。”
那小姑娘聽了,想起先前姨母的教誨,稽首再拜道:“臣女許嫚,請皇後殿下、太子殿下安,願二位殿下長樂無極。”
薄皇后聽了,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快起來吧。”說著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官,那女官便走過來將許嫚扶起,牽到她面前,薄皇后便拉着她的手柔聲道:“你母親的事,你姨母先前跟本宮說過了,好孩子,不用怕,今後這宮裏就是你的家,本宮就是你的母親,若需要什麼,受了什麼委屈,只管來跟本宮說。”見她眼中忽然貯滿了淚水,便又對着何貴妃岔開話題:“我瞧着,這姑娘倒是十分知書達理的樣子。”
何貴妃忙賠笑道:“娘娘抬舉了,先前家姊是教她胡亂讀過幾本書,但都上不得檯面的。”
薄皇后又是一笑,轉頭對蕭琮道:“承澤,你過來。”
蕭琮原本在神遊太虛,聽到母親喚他,只得上前躬身拱手道:“母親。”
薄皇后道:“以後這位妹妹,母親便托你看顧了。”
蕭琮聞言一愣,卻也只得長揖道:“兒,領命。”心中卻想着,別看這女孩兒年紀小,只怕是個與她姨母一般,飽藏心機之人吧。
宮裏的小孩兒多,除去皇子帝姬,其餘的人家裏不是宗室,就是公卿,哪一個都驕傲得不得了,哪一個脾氣也都橫得不得了,許嫚初入宮庭,哪怕身後站的是何貴妃,也難免有人來尋她的短處,明裡暗裏地欺侮她,蕭琮惦記着薄皇后的話,便也總回護着她,還時不時用東宮的身份彈壓他們,許嫚卻總於無人處對他講:“殿下是國之儲君,自當矜持,不要與他們一般計較,失了身份。”之後仍是誠心待人,溫柔如水,倒讓蕭琮對她改觀不少,心裏暗暗稱奇,都是一個家裏出來的,怎麼何貴妃是那樣一個人,她卻如此不同。
後來日子久了,那些小孩兒都為她一以貫之的溫婉真誠所打動,漸漸也就不再找她的麻煩,而是把她當神女般供着,畢竟,像她這樣美麗溫雅的女子,在宮中是真的不多見,認真論起來,好像也就只有薄皇后了吧。
其實許嫚初見薄皇后時也在想,“淮南令儀俏,蜀中魏夫人”,傳言果然不錯,她原本覺得,自己的姨母已算國色天香,可直到見到皇后薄令儀,才明白了什麼叫傾國傾城,再兼令儀性情溫雅平和,又一向有皇后之尊的雍容大度,更讓人覺得美得不敢直視。而蕭琮呢,從相貌到秉性,既承繼了母親的所有優點,又融合了皇帝的英氣和沉穩內斂,許嫚進宮時,他不過才九歲,便已可見龍章鳳姿。
之後相處下來,相較於自己的親姨母何貴妃,許嫚倒與薄後母子更為親近,而蕭琮每日自盧太傅處聽學完畢,也必先接了她一同到薄后處昏定,之後才自回東宮安寢。
卻說這日,蕭琮不知因何事惹了皇帝不悅,挨了一頓訓斥,便先回了東宮,正關在書房中兀自生着悶氣,卻聽外面許嫚道:“高公公好,殿下可用過晚膳了嗎?”
“還沒呢,”高啟年指了指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答道:“這不還把自己關在裏面呢嗎。”
許嫚聞言,微微一笑,抬手敲了敲房門道:“殿下,阿嫚能進來嗎?”
蕭琮只得道:“進來吧。”對於她,沒幾個人能忍心拒絕吧。
許嫚進去一看,他正垂頭喪氣地坐在書案前,手上都是墨,筆扔在了地上,身邊也儘是廢紙團,便輕笑着將手中的朱漆食盒放到一邊,又打了些水,將絹巾沾濕了,細細與他擦凈手,才道:“殿下餓了嗎?臣女煮了些清粥,殿下可願進一些?”
蕭琮自己坐了一陣,又聽了她的溫言軟語,心中怨氣消散了大半,因而點點頭道:“你不說我還不覺得,此時倒是真餓了。”
許嫚便微笑着,將一旁的食盒打開,從裏面端出一碗熱粥,兩碟小菜,將那粥輕輕吹冷了些,才遞到蕭琮手中。
蕭琮的轆轆飢腸,得到了熱粥的撫慰,整個人也就安定了下來,許嫚見他吃過東西,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這才放下心來,收拾好了碗碟,才道:“時辰不早了,殿下可要去給皇後殿下昏定?”
蕭琮微笑着點點頭,二人便攜手一同往中宮來,待見了薄後行過禮,三人閑話一陣,許嫚便先告辭了,薄后這才讓蕭琮坐到她身邊,拉着他的手道:“你父親方才來過了。”
蕭琮一聽,又想起日間挨的訓斥,漲紅了臉,低頭不語,薄后便又道:“父親訓斥你,是因對你期望甚高,你可不要心生怨懟。”
“不是的母親,兒沒有怨恨父親,兒是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太不肖,那樣簡單的一件事,還連連犯錯。”
薄后笑了笑,輕輕攏了攏他鬢角的碎發道:“傻孩子,那有人天生什麼都知道,誰不是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呢?況且你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能像現在這樣,母親已覺得很滿意了,只要記住這次的教訓,下次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就行了。”
蕭琮原本以為,還要在母親這裏挨一頓批評,不想她卻說了這樣一番話,便覺得心間被什麼東西脹滿了一般,眼圈也紅了,也不管什麼男兒漢不男兒漢的說辭,只將頭靠在薄後腿上,喚了聲“娘”,便又不說話了。
薄后仍是笑着,用手輕輕撫着他的背,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道:“承澤,我再跟你說件事...你父親方才過來說,你小姑母...難產...已經走了...”
蕭琮聞言,驚得一下坐直了身子,獃獃地望了薄后許久,眼淚便真的落了下來。
薄后見狀,也紅了眼圈,將他摟進懷中,繼續道:“自昌平一戰你姑父陣亡后,你姑母便悲痛欲絕,要不是顧念着靈犀和腹中的骨肉,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大概也是因為總是鬱結於心,最後才會難產,一屍兩命,她倒是解脫了,只是可憐了靈犀,不到五歲,便先後失了怙恃,你父親的意思,等過了你姑母的頭七,就把她接到宮中,方便照顧。以後她大些了,再封個郡給她,那時候再去封地,也就不妨事了。”
蕭琮聽了薄后的話,將雙拳攥得緊緊的,切齒道:“姑父的仇,我早晚要找那鄂力亞報的,還要把那些北蠻子欠我們的,也都一併討回來。”
宋靈犀初入宮廷,遭遇也與許嫚差不多,不過,她可沒有許嫚那樣的好脾氣,是屬於你橫我比你更橫的那種類型,別人稍有冒犯,她也不多話,直接上手,那些孩子哪見過這樣的,再加上有東宮維護,自然也都不大敢來招惹她了。
按例,東宮自然是每日要到崇訓殿的蘭室,由盧太傅親自教導,而其餘的孩子,也需一起到偏殿聽先生講學。
然而這天散了學,簫瑒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被玉翎挑唆着,又來挑釁。彼時靈犀正補着先生囑咐要上交的文稿,簫瑒故意端着滿滿一盒墨路過她桌邊,又假裝絆了一下,那一盒子墨便將她正寫着的稿紙都弄污了。靈犀懵了片刻,也不廢話,抄起桌上的小硯台就朝簫瑒砸了過去,那簫瑒當場被她砸得頭破血流,捂着頭一陣鬼哭狼嚎,玉翎在一旁見了,驚呼道:“反了你了宋靈犀,竟然敢將三皇子砸成這樣。”
靈犀冷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是他自找的。”
簫瑒聽了怒道:“犯你怎麼了?你算什麼東西。”
“那你又算什麼東西?一個妾室生的,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啦?”
“你...你...”
“我怎麼了?我至少不像你那麼不要臉,別人取個字叫承澤,你就要跟着叫承熙,真以為這樣就能和東宮比肩啦?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下?這宮裏真正的主上只有陛下和兩位殿下。”
簫瑒氣極,上前就要打她,可別看靈犀年紀小,打架卻從沒輸過陣,便也與他扭打起來,許嫚從一開始就在苦勸,卻不奏效,如今見他們竟打在一處,忙上前來拉架,另有幾個膽子稍大些的小孩見了,便也上前來合力將兩人分開,那簫瑒見靈犀口中仍是罵罵咧咧,抬腳就要踹她,許嫚忙用身體將她護住,卻也因此結結實實挨了他一腳,靈犀更不幹了,把許嫚推到一邊,過來與他繼續扭打。
早已有人去蘭室稟報了獨自在裏面看書的蕭琮,此時他恰恰趕到,便看到了這一幕,氣得臉色鐵青,過來一把將二人扯開,抬腳就給了簫瑒兩下,怒道:“蕭承熙你可真長進,跟兩個小姑娘也能打得起來。”說著就轉身查看靈犀和許嫚去了。
簫瑒聽得“承熙”二字,想起靈犀方才的奚落,不由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張牙舞爪地就向蕭琮撲來,蕭琮沒有防備,被他撲倒在地,兩個人便也扭打在一處,但他畢竟年長一些,三兩下就將簫瑒按在地上動彈不得,此時就聽外面內侍通傳道:“陛下駕到”。
蕭琮聞言,便撒了手,站起身,不料那簫瑒卻捂着頭搶到剛進來的皇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道:“父親,父親要給兒做主啊,他們聯合起來欺負兒。”
皇帝一看他頭破血流涕淚縱橫的樣子,登時有些心疼,沉聲道:“怎麼回事?”
其實先前已有人給他稟報過了,只是沒想到簫瑒傷得如此嚴重,更沒想到的是,他最愛重的儲君也牽涉其中,因此十分惱怒。此時,又聽得外面兩聲通傳:“皇後殿下到”、“貴妃娘娘到”。話音未落,何貴妃已搶了進來,薄令儀則緊跟其後。
簫瑒一見何貴妃,便過來撲到她懷中,指着蕭琮繼續哭告道:“母親,兄長打我。”何貴妃一見簫瑒的樣子,便抱着他哭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您要為瑒兒做主啊陛下。”
皇帝正惱怒間,又被她哭得心煩,過來抬腳便把蕭琮踢翻在地,怒道:“混賬東西,你長進了是吧。”
令儀一見,忙過來將他扶起,跪在他身邊道:“陛下息怒。”
蕭琮見父親動了真怒,還牽連了母親,一時不敢辯白,只得長跪在地,攥着拳頭一語不發。
靈犀見狀,忙過來抱住皇帝的大腿哭告道:“舅父,不是這樣的,不關兄長的事。”接着便把事情源源本本說了,那何貴妃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還不鬆口,拉着皇帝的衣袖哭道:“聽聽她口中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根本就是在扯謊,顛倒黑白,他們就是合起伙來起來欺負我們母子,陛下要給我們做主啊。”
靈犀聽了,拉過許嫚道:“貴妃說我跟東宮是一夥的,那阿嫚是你的親侄女,總不是我們這一夥的了吧?”說著對阿嫚道:“阿嫚,你來說,我到底扯謊沒扯謊。”
許嫚看看她又看看貴妃,嘆了口氣,伏跪在地,艱難道:“陛下明鑒,實情確如靈犀所言。”
皇帝聽了,冷笑一聲,一甩衣袖,何貴妃便被帶倒在地,只見他過來先將令儀扶起,又對蕭琮道:“今日你受委屈了,起來吧。”蕭琮忙站起來,躬身拱手道:“臣不敢。”
此時何貴妃卻突然坐直了身子,反手扇了簫瑒一個耳光,恨聲道:“反了你了,竟敢對東宮動手。不肖子。”
眾人皆是一愣,心道這何貴妃也太玲瓏了些,翻臉比翻書還快。
皇帝見了,冷笑一聲道:“確實挺不肖的,跟個小姑娘動手,還能被打成這樣。”說著便牽起令儀拂袖而去,邊走還邊道:“傳個醫官來給他看看,今天動了手的人,除了東宮,明日都去盧太傅那裏先領一頓戒尺再說。”
待他們走了,何貴妃才領着簫瑒往外走,路過許嫚身邊時,停住腳步冷哼一聲切齒道:“還不走?真把自己當成東宮的人啦?”許嫚無奈地看了蕭琮一眼,跟着何貴妃走了。
此事之後,人人都道宋靈犀是真橫,也就真的沒人再敢欺負她了,又兼後來一次秋獮,她小小年紀竟獨自獵了只狍子回來,更都對她敬而遠之了。
說起來,其實是這麼回事,她打了簫瑒后不久,準備已久的秋獮就開始了,這種熱鬧她怎麼能不湊,於是整日跟在蕭琮身後,騎着馬在林間穿行,那日也是巧,她自己因追着只野兔一時跑得遠了,看準機會搭弓射時,卻見一旁的灌木叢中閃過一道影子,分明是只狍子,因此箭跑偏了些,只射中了兔腿,她此時卻也顧不上那兔子,又接連抽出幾支羽箭,朝那狍子的方向一通亂射,誰知歪打正着,竟真的將那狍子射得半死,待蕭琮找到她時,她正得意洋洋地拎着一隻野兔,靜靜坐在那隻動彈不了的狍子旁邊等着他呢。蕭琮上前查看了一番,笑道:“真是瞎貓撞上死耗子,這麼一隻老到跑都跑不動的狍子,竟然被你給遇上了。”
靈犀哼了一聲,氣鼓鼓地道:“兄長這是赤裸裸的嫉妒。”
蕭琮哈哈笑了兩聲道:“是是是,我可嫉妒你了,泌七歲能賦棋,你七歲能獵狍子,確實了不起。”笑完了便又道,“不過這狍子確實太老了,肯定不好吃,拿回去給他們分吧,我們一會兒還是烤你手上的兔子。”
靈犀聽了嚷道:“那不行,這隻兔子我要送給阿嫚的。”,及至回營見到許嫚,興沖沖地將手中的野兔遞給她道:“來來來,今晚給你添菜。”
許嫚接過那兔子道:“哎呦,好可憐的兔子。”說著抱着它查看了一番道:“這兔子這麼可愛,幹嘛要吃它,況且我從年下起,便一直茹素了,不如給這兔子治好了傷,放它走吧。”
靈犀聽得目瞪口呆,但見她說得認真,只得點頭道:“隨你吧,反正送給你了。”
倒是蕭琮在一旁聽了,心中一動,想到薄后自年下起便病了,斷斷續續吃了許多湯藥,也不見好轉,她突然說茹素,想必是為了自己的母親。心中既是憂慮,又是感動,便於無人處拉了她的手道:“阿嫚,多謝你。這些日子你幫我照顧母親,辛苦了。”
許嫚含羞道:“殿下言重了,能侍奉皇後殿下,是臣女的福氣。”說著就要將手抽回來,蕭琮卻不放開,還將她拉到懷中,緊緊抱住,許嫚聽着他怦亂的心跳聲,手心便也出了汗,伏在他胸口喃喃道:“殿下...”
卻說這日,許嫚行了及笄禮,令儀便把她喚到榻前,脫下手上的金指約,放到她掌心道:“阿嫚,這些年,我看着你和承澤,心中甚是歡喜,只可惜,我要走了...今後,你可願意代我照顧他?”
許嫚低着頭,紅着臉,雙手捧着指約,本能地推拒道:“娘娘不要灰心,您的身體很快就能好起來的,至於這個,臣女愧不敢受。”
令儀見了,將她的手合上,微笑道:“阿嫚,你也知道,承澤自出生起,所有人都對他寄予厚望,他雖從不對我們提起,但心中壓力,其實可想而知...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生在了帝王家。我只盼自己走後,他身邊還能有個知冷熱的人,伴他餘生,慰他心傷。阿嫚,你能答應我嗎?”
許嫚聽到此處,抬頭對上令儀的目光,卻看到裏面有無盡的溫柔,也有無盡的哀傷,一時不知道該作何言語,只得雙手交疊,將那指約緊緊握住,貼到心口,鄭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