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打架
一個月後,明玉第一回領質檢部主管的工資,一個牛皮紙信封。其他員工的工資直接領,發多少給多少現金,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但主管以上管理人員發工資就是一個牛皮紙的信封。明玉領到信封時,手在顫抖,很想翻看裏面到底有些什麼。難道管理人員發工資不發人民幣,發支票,或者珠寶,要不就是……存摺。每個領牛皮紙信封的管理人員都緊緊攥住信封,一言不發地從財務室里走出,根本就不把普通員工放在眼裏,也沒把明玉放在眼裏。明玉曉得,自己雖然當上了主管,但還沒有被同事視為同類。他們興許認為她當主管只是個遊戲,或者一個錯誤,終歸會被糾正。
鍾部長“啪嗒啪嗒”地領着她的牛皮紙信封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明玉一臉忐忑地沿着牆根往前,好像一個剛溺水過的孩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到自己的身邊,大嗓門立即將所有的目光吸引過來:“你的多少,讓姐姐看看……”毫不客氣地搶過明玉手裏的牛皮紙信封,打開來看,接着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地叫喊:“怎麼會這麼多……”然後替自己叫屈:“比我還多,奶奶呀,我可是建廠元老,這不公平!”
明玉臉色煞白,努力要將屬於自己的牛皮紙信封搶過來,試了幾次,每次都讓人矮體壯的鐘部長推到一邊,根本就無法近身。
“給她發了多少,這個外來妹……”好幾個穿着包臀鉛筆裙的白領圍了上來。
“2000……”鍾部長一臉哀艷地叫喚。
“2000……可能嗎,這可能嗎……”鉛筆裙叫得更是傷心絕望。
幾乎所有擠在財務室里的人都憤怒了,無論是白領還是藍領。
一個普通男工將領到的工資扔到地上,叫嚷:“可惡的資本家!”
所有的白領幾乎不約而同地打開自己的牛皮紙信封,希望看到遠遠超過2000元的工資,這有可能,不是說產品質量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工廠的產品供不應求了嗎?但他們的臉色很快就變得鐵青,牛皮紙信封里的工資並沒有多哪怕一分。
“2000……她領到了2000……這個婊子……”
各種污言穢語洪水般包圍住明玉,沿着她的身體蔓延,一心要將她徹底淹沒。明玉使勁咬着嘴唇,不曉得怎樣面對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喧囂與指責。她不想成為主管,不想要2000元工資,不想成為別人眼裏不正經的女人……
“這個婊子……XXXX……”一個胖胖的女工罵罵咧咧地,第一個將巴掌扇到了明玉的臉上。
有人帶頭,其他人不甘落後,並且大多是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白領……
明玉完全懵了,沒有招架之心,更無招架之力。她儘力不讓自己倒地,同時用雙手使勁護住自己的臉蛋,她很清楚,人一旦狠毒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踢中了她的小腹,她痛得失去了意識……
趕來控制局面的是一群保安,領頭的是小馬。
小馬大吼了幾聲,鍾部長首先萌生了退意,將牛皮紙信封胡亂塞回到明玉的手心,第一個逃離了財務室。
有人帶頭,大部分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停了下來,只剩下幾個窮凶極惡之徒,被保安反拷着手拽到了一邊。
小馬親自將幾乎昏迷的明玉抱出了辦公樓,一直抱到了位於工廠區的質檢部實驗室。
明玉其實有一絲意識,她想制止小馬,但她的拒絕看起來只是一次無意識的抽搐。
天空很明亮,從厂部去往工廠區的道路不是一般的曲折漫長,綠草好像是海水,世界都成了深不可測的陷阱……
明玉已經在海水中窒息,自己像一根被拔出來的水草,丟棄在波峰浪谷間起起伏伏,完全把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一到質檢部明玉就醒了過來,掙扎着要站起來。她踉蹌着走了幾步,小馬伸出了手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她。她奮力推開小馬,還用上了牙齒,腥味充斥着整個空間,森森白骨“嘎吱嘎吱”地炸裂……小馬強忍着痛疼,聽任她撕咬……
一個好事者叫來了新安。
新安本不打算來,好事者告訴他,明玉被人打得厲害,只怕出了血……在農村,出血是一件大事,也意味着結下了血仇,按照堯山的規矩,要不“復架”,要不報仇。
新安急急忙忙地趕到了質檢部,首先看到走廊上一地的鮮血,他不禁怒火中燒,隨手抄了一個鐵制的垃圾桶,搶進了裏屋。
明玉躺在沙發上,身上一片片的鮮血。一個男人坐在明玉的腳邊,黑色的襯衣上也是一片片的鮮血。明玉穿的是一件白底碎花的襯衣,鮮血格外扎眼,具有視覺衝擊力……新安的憤怒在血管里奔跑,身體依舊平靜而冷峭,幾乎是猛然間將垃圾桶砸了出去……
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如果不是小馬拚命地喊住那些主要是從當地招聘的保安,估計得有10幾個人頭破血流。
新安已經傷痕纍纍,額頭上豁開一道口子,是一個保安用棍子砸出來的;右臂鮮血淋漓,根本就弄不清受傷的原因;腿,有點瘸,是被保安用凳子砸傷的……最慘的是一個年輕的保安,沖在最前,出手最黑,渾身上下都是鮮血,一條手臂折了,一條腿也折了,哭天喊地地哀嚎不斷……
小馬傷得也很嚴重,但他始終清醒、冷靜,讓人打電話叫來了派出所的民警。
明玉沒有制止新安。她是堯山人,從小被教育要遵守堯山的規矩,哪怕是觸犯了法律的規矩。她一直想幫新安,但插不上手,主要是因為鬥毆慘烈,雙方都使出了十分力氣,一小部分是因為小馬不顧自己的傷情,竭力阻止明玉加入戰團。他是真心地關心明玉,即便明玉一點也不領情,還打了他幾拳,依舊故我。
警察趕來的時候,大部分人躺倒在地上,包括明玉與小馬。剩下站着的人也氣喘吁吁,再也揮不動“武器”,打不出拳頭。
新安束手就擒。
“是堯山的吧……”一名中年警察斜了他一眼,“咔嚓”給他戴上手銬。
“何解啰……”新安覺得奇怪,怎麼警察一進門就曉得他是堯山的呢?堯山是一個小地方,堯山距離東莞上1000公里,堯山在湘省也只算小有名氣……
“最近打架的都是你們堯山人……”中年警察並沒有將手銬拷得過死,顯然是對新安手下留情。“你們堯山人都特別能打,一招一式,招招狠辣,明顯都是練過的,最重要的一點,在警察面前很老實,不反抗……那個叫蕭山誠的,一個人打翻了20多個人,那場面簡直……”
“不曉得的以為在拍戲……”一個年輕警察笑嘻嘻地講:“劉姐認得他們,所以葉隊才對他們手下留情……”這句話顯然是對新安講的。
新安不曉得劉姐是誰,但聽得出,劉姐在關心幫助他們堯山人。
“怎麼不拷上我……”小馬伸出雙手。
“得了吧,不要害人!拷了你回去還得做檢討,我做檢討還在其次,關鍵葉局也得做檢討!你們這是為了她……”葉隊用眼角的餘光覷着明玉。
“不是,哪裏是,一場誤會……來拷上我,拷上我,你們得秉公執法!”小馬湊到了幾個警察面前。
“公子哥咧,不要為難我們,我們只不過是小小的警察,刀尖舔血,混一口飯吃……”葉隊長回退幾步,不讓小馬碰觸他的衣角。
“不拷我就將他放了!”小馬一臉嚴肅的表情:“我沒在開玩笑……”
“你這是……”葉隊長猶豫。
“真的是個誤會,我們自己能處理……”小馬很有誠意的樣子。
“放了就放了,不就是打架鬥毆嘛,算不上多大的問題……下一回報警想清楚,你們自己能處理的就自己處理……兄弟們巴巴地跑過來,結果幾句話又把我們打發回去,社會上的那些混混還以為我們警察無能……”葉隊長很不情願地打開新安手上的手銬。
“你認識蕭山誠,他沒什麼事嗎……”這是新安重新獲得自由問的第一句話。
“他……他喜歡坐牢,每一回出去都要吼幾句京劇:我項羽衝鋒陷陣數載,沒想到今日誤中計身陷垓下……”葉隊長說著說著,也唱將起來。
新安曉得這不是京劇,而是漢戲,心情不由得大好,不理會其他人,走過去拉起明玉的雙手:“我們回家……”
“回哪裏……”
“堯山啊……”
“回去幹嘛……”
“生孩子啊……”
“生孩子幹嘛……”
“過日子啊……”
“在太平就不能過日子……”
“我項羽衝鋒陷陣數載,沒想到今日誤中計身陷垓下……”
“你怎麼唱起了項羽,不唱虞姬啊……”
“你就是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