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旅途
明玉承認自己沒有見過世面。
什麼叫做沒有見過世面,像她這樣一搭車就大吐特吐,早餐吐出來,隔夜的晚餐吐出來,苦膽水水吐出來,最後連腸胃也差點吐出來的農村“婦女”就叫做沒有見過世面。班車司機很不耐煩地停下車,催促新安與明玉:“快點,見過吐的,沒見過吐成這樣,我看啊,你們就是一輩子呆在堯山的命!”
新安點頭哈腰地向司機和全車人表達歉意,一邊扶着走路都搖搖晃晃的明玉:“快點,全車人都在等着我們哩!”
“不好意思啊……”明玉點着頭,連表達歉意的力氣都沒有,覺得自己一條命走了多半,只剩下三分之一,而班車還剛出堯山區上國道不久,到地區150公里只走了20多公里。
這回什麼都沒吐出來,肚子裏連苦膽水都吐完了,再吐只能吐腸胃啦!
乾嘔更費勁,明玉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就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上去。什麼叫做吃奶的力氣,長大后明玉徹底忘記,現在記起來,連腸胃都使上了勁就叫做吃奶的力氣。
新安不敢有半點不耐煩。明玉吐第三次時他稍微表露出了一點不耐煩,被明玉橫了一眼,再也不敢表露出一點不耐煩。
等明玉的身子鬆弛下來,看樣子不會吐了,新安準備扶起她來,明玉流着眼淚講:“我肚子痛……”
新安瞧那意思,是要去大號:“這簡直……”他撓着頭皮,“乾脆不去算了,在堯山村又不是不能活下去,前面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明玉搖着頭不做聲,過了好一會兒,直到班車司機鳴喇叭催促,才扶着新安的胳膊站了起來。
回到車上,有幾個鎮街的乘客念念叨叨。
堯山村人多,佔了幾乎三分之二,不曉得哪個出言威脅:“再啰嗦半句,信不信將你扔下班車!”
新安趕緊勸和:“怪我,怪我……鄉里堂客冇坐過車……”
“弟嫂不是懷上了嗎?”蕭山誠提醒新安:“往常從堯山村到鎮街不經常坐拖拉機的吧……”
“是啊,新安,你堂客是不是有喜了,不能再去東莞啊,聽講東莞人都不睡床,直接鋪席子睡在地上!”好幾個堯山村人一齊講,其中既有岩古佬,也有糧初支書的崽蕭業武。
就連屁都憋不出一個的軍安也拉着新安的衣袖:“只怕是有喜了,三爸,你講一句話啊……”
“有個屁的喜!”三爸掏出水煙壺準備點上一壺,想起這是在坐車,坐車吸煙禍害別人:“有不有喜新安和明玉會不曉得?狗拿耗子瞎操心!”
講明玉懷上了的鄉親都訕笑着附和:“那是,那是,也還有明玉是姑娘的可能……”典型的農民的狡黠。
“狗屁!”三爸用水煙壺敲着業武的頭:“巧玉還是姑娘是嘛……”
“她生了崽的啊……”業武躲避着水煙壺。
“那就是講你還是童子雞……哈哈哈……”幾個男青年高興得不行。
見話題轉移到了業武的身上,蕭永春問明玉:“堅持得了不?真堅持不了就不去了吧……”
“有么子堅持不了的……”明玉提起真氣才講出這一句話,白皙的臉蛋上毛細血管清晰可見。
她可真是到了耐力的極點,但,如果連暈車都堅持不下去,以後能生孩子嗎?嫁過來前的那幾日,母親和其他女性長輩可沒有少講生孩子的故事,把她講得小心肝都差點變了顏色,隨即又鼓勵她,只要咬着牙停住,生出來可就輕鬆了,孩子的一聲啼哭,在產婦的耳朵里,簡直就是獲得新生的軍號!
司機為了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將大客車開得像貨車,旅客不是人,是一件件的貨物,滿車的人頭都隨着車子晃過來盪過去。坐在後面一點的,得用10根指頭牢牢地攥緊扶欄,否則,整個人都會飛到空中。幾個年輕人很享受這種失重的快感,有節奏地哼叫着,沒有誰還有精力管得了別人。
新安緊緊地摟住明玉,用臉撫摸着她,給她傳遞力量與溫暖。明玉配合著新安的動作,漸漸將整個身子都塞進了新安的懷抱。不曉得是么子時候,大概是一次最猛烈拐彎將兩個人的嘴撞到了一起,他們開始親吻。起初是試探性的,漸漸地放開了膽子。
明玉覺得整個人失去了重量,自己只是一片羽毛,或者一片樹葉,又或者是堯山上的一縷晨霧。自然,新安也是一縷晨霧,只不過濃一些,多一些,並且有陽光雨露的滋潤。陽光雨露滋潤着新安,然後新安再滋潤着自己,所以,自己也帶了陽光和雨露。明玉覺得腸胃熨帖了,不再蠢蠢欲動,不僅是熨帖了,還升起一股暖意,匯聚到喉間,再散入五臟六腑。
過了坐汽車這一關,坐火車簡直就是享受。明玉贊成見過世面的三爸的意見,他曾經滿世界尋找過三媽,差點就坐着小漁村跑出國去,他講的話比城裏所有人都要深刻和有見識,哪怕是趙益安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賣弄。三爸講么子吶,三爸講,火車就是拖着活動的房子在跑。明玉是被新安在車廂外頂,三爸在車廂里拽才從窗戶爬進車廂的,車廂想像不出的寬敞,但依舊人擠人。不曉得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火車站廣場站,或者坐、躺滿了人,火車上座位上、過道上、行李架上坐或者站、躺滿了人。爬進來后,三爸把她抱到了行李架上坐着,然後開始拉扯新安。火車“咣當咣當”地啟動了,火車站工作人員扯着嗓子高叫:“鬆手,鬆手……”有幾個男工作人員用木棍抽打不鬆手的旅客。明玉從行李架上低下頭看這一切,心“砰砰”亂跳,一邊給自己的男人鼓勁:“不要鬆手,絕不能鬆手……”新安背上挨了好幾棒,有一棒是真打,他差點背過氣去,如果不三爸使命跩着他,多半就掉下車去。他咬着牙,拚命地在車廂上蹬了一腳,藉著力道翻進了車廂。
座位上沒地方坐,坐兩個人的座位坐了3個人,坐3個人的座位坐了5個人;過道上沒地方站,不僅是過道,連廁所也不是空地方,實在憋不住,才能叫站在廁所里的人挪出來,那得講好話,抽煙的得敬煙;後來三爸在座位底下找了一小塊空地,自己先鑽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招手叫新安和明玉鑽進去。明玉的左邊坐着一個老頭,色眯眯地貼着她的脊背,右邊坐着一個中年男子,手肘時不時碰一下她的身體。明玉將自己盡量緊縮起來,只有半邊屁股坐在行李架上,饒是這樣,依舊難以躲開左右的咸豬手。新安一向明玉招手,趕緊從行李架上跳下來。新安接住她,她的兩腳落不了地,只能踩在新安的腳背上面。
“怎麼樣,鑽到座位底下去嗎?”新安貼着明玉的耳朵講。
“不!”明玉堅決地搖着頭。她怎麼能夠鑽到座位底下去呢?她還是一個沒有生育的年輕堂客啊,怎麼好意思睡到別人的屁股與大腿之下呢?哪怕是站到廣州,她也不會鑽進去的!
“那我們就這麼站着!”新安覺得自己有無限的力量,實在不行,就把明玉扛到肩膀上去,他一個大男人如果照顧不好自己的新婚妻子,就不配活在世上。
兩個人都拒絕了三爸的好意。三爸搖着頭,一邊儘可能地佔足夠多的地方,以備不時之需。
列車“吭哧吭哧”地跑了10過個小時,傍晚時分才到達衡陽。停了足足有半個小時,許多商販出售各種食品,也有米飯,飯菜裝在一罐罐的鋁盆中,要下車去吃。沒有一個農民工下車,一下車就有可能上不了車,不曉得能不能擠上下一趟車。新安掏錢買了5個饅頭,給三爸兩個,明玉兩個,她的腸胃可是空空如也的啊!自己只留了一個。明玉打他的手,塞回一個給他。這時,兩人已經硬擠了一隻腳的地方出來,新安兩隻腳落地,明玉一隻腳落地,一隻腳站在新安的腳背。這樣一來,兩個人都輕鬆了許多,覺得就是一直站到廣州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火車在做啟動的準備動作時,一股灰色的人流從地道里湧出來,漫上站台,很快就將站台擠得水泄不通。列車員趕緊關門,但有些身強力壯、動作敏捷的還是擠上了火車。在列車員的提醒下,靠窗的乘客急急忙忙拉下了窗戶。眼見搭不上列車,滿站台的乘客開始叫罵,幾個城裏的小年輕跟車站工作人員打了起來。就在這混亂不堪的時刻,列車拉響高亢刺耳的汽笛,釋放出一股足以將車站淹沒的濃煙。吵鬧、打架的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來不及掩鼻遮耳,列車“哐當”一聲,開始了新的旅程。
半夜時分,首先是明玉,接着是新安,被無法抵禦的睡意打敗,進入半夢半醒的睡眠狀態。車廂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如果還沒有睡的,不是惦記着別人的財物,就是惦記着女人的姿色。三爸從座位底下伸出手來,拉扯着新安的褲腳。新安一個激靈醒來,半天才明白是三爸在叫他。這回他沒有再堅持,抱着明玉一起鑽進座位底下。“好舒服啊!”當新安把身子放直的時候,不由得快樂地感慨。一個坐在座位上的旅客打了一個響屁。俗話講“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新安還沒來得及玩味這一句話,一股惡臭如洪水般淹沒了口鼻。明玉一直沒有醒,似乎在做夢,還在講夢話,很萌很稚嫩的模樣。新安親了她一口,立即就進入了沉沉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