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鬧喪
沒過多久,翠翠與山爹爹的“醜聞”就傳遍了整個堯山村。天還沒黑,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擠到了翠翠婆家的地坪里。
地坪中間,幾十個人正對峙着,男人手裏抄的抄鋤頭,抄的抄扁擔,抄的抄柴刀;堂客手裏抄的抄木槌,抄的抄鐵桶,抄的抄剪刀;最為威風的是愛國的堂弟保國,抄着一把銹跡斑斑的梭鏢……梭鏢所指,翠翠的哥哥蕭子遠、弟弟蕭子明不住後退,翠翠的堂哥蕭山誠趕緊上前,將子遠、子明兩個白臉後生護在身後……翠翠一家也是堯山村蕭氏,雖然移居下堯村,但父系的親戚依舊定居堯山村,數量上並無劣勢。
場面眼看就要失控,見血是個定字,幾個村幹部衝進人群,攔在兩群人中間。村支書蕭糧初大喊:“鄉里鄉親的,抄傢伙搞么子,造反噠!退開,退開!”聲音嘶啞。
翠翠的堂哥山誠後退了一步,揚起拳頭,大喊:“保伢子你敢拿梭鏢捅,我就敢拿雷管炸……”
山誠的聲音不大,但充滿威懾力,將全場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他是一個不服王法的人,整個堯山村只服氣秀秀的大哥群安。兩人是結拜的兄弟,還是漢戲裏的搭檔,群安唱黑臉,山誠唱紅臉;群安唱紅臉,山誠唱黑臉……
“真的有雷管……”一個堂客高聲尖叫。
兩群人,包括村幹部都往後退。
堯山村人天不怕地不怕,但不怕雷管的人還沒有出生。
糧初爹大喊:“山誠,不要做蠢事!”抱住蕭山誠,一隻手掰山誠的拳頭,搶拳心裏的雷管。
“糧初爹咧,怎的只管攔我們,是他們欺負人啊……”山誠喊冤:“冤,冤冤冤冤啊……”
“她做得醜事,我保伢子就講不得她的醜事……”眼見得山誠博得了在場幹部與群眾的同情,蕭保國回頭招呼幾個流里流氣、留着長發的水佬倌:“雷管就雷管,我不怕,我不怕……抬出來……抬出來……不能壞了我大堯公一支的臉面……”
這幾個都是他的手下,有兩個是堯山村的,還有兩個是堯山鎮街的,成天在堯山村、堯山鎮遊手好閒,惹是生非,無理要進一尺,有理要進一丈。這番他們認定有理,打定主意打油伙,鬧個天翻地覆,逼迫翠翠的娘家拿一擔谷、兩頭豬來講是非……
幾個水老倌齊聲喊:“聽哥的,這爛貨不能停在愛國的堂屋……”說著,一齊抬起門板。
門板上躺着的正是穿戴整齊的翠翠,蓋在臉上的手帕不見了蹤影,雖然仰面朝天躺着,卻羞怯怯如一朵百合,恍如生前。
秀秀從人群里探出頭,麻着膽子覷了一眼她的臉蛋:小鼻子挺拔而不突兀,小嘴唇單薄而不失溫潤,小臉蛋恬靜而不失熱情……
經過一番“短打”,糧初爹終於搶下了山誠手心裏握得繃緊的傢伙,只是半截樹棍,並不是雷管。
“山誠呃,連你糧初爹都騙……你父親如果在世,看我不替他教訓你……”糧初爹看似氣急敗壞,其實心中鬆了一口氣,下一個只要制服保伢子,喊不聽的話,只好給派出所打電話捆人……
保國見山誠手裏拿的不是雷管,氣焰高漲:“抬出去……抬出去……”梭鏢朝前亂捅。
“哎呦……”一個堂客大叫一聲,梭鏢捅中她的屁股。
“殺了人……保伢子殺了人!”幾個堂客亂竄亂喊。
“救命……”
人群四散而逃,有幾個老幼腿軟,摔倒在地上,被人踩着肩、踩着背……被踩的人鬼哭狼嚎。
“保伢子,他還真敢殺人啊……快,電話,打電話……”穩石支書對着村主任蕭盛茂大叫。
“給哪個打電話喔,給保國的叔……”蕭盛茂一邊跑一邊回頭喊,看見保伢子沒有放肆追趕群眾,腳步慢了幾分。
保國的叔蕭盛浩是縣裏頭的幹部,官任縣委辦副主任,算是“天大的官”,村裏的事沒有少麻煩過他,也因為這一層關係,保國在鎮裏無法無天。
“草,給他叔打電話……他還不得變成孫猴子……腦殼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當擺設的……”糧初氣極,關鍵的時刻幾個村幹部都不頂用,要不溜得快,要不幫倒忙。
“我去……”穩石爹身邊一個文弱的後生仰起臉,是村裏的文書業雁伢子。
“快去,給派出所蔣所長講,保伢子殺了人,殺了好幾個人……有槍帶槍,索子不要帶,大隊有……”
早就不搞集體了,但糧初爹還是將村喊成大隊……大隊才是正確的道路,大隊幹部講一句頂一句,不像村幹部講一萬句不頂一句。
糧初爹才交待完,那邊保伢子又捅翻了幾個人,不是翠翠娘家的,是保伢子的叔公和嬸嬸……保伢子見不得血,一見血就紅眼,一紅眼就發瘋,一發瘋就殺人。叔公與嬸嬸勸他不要殺人,他不聽,反而拿起梭鏢叔公、嬸嬸捅翻在地。
保伢子正要捅摔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岩古佬,“住手……”蕭山誠大聲喊,天空響起一道炸雷,保伢子手裏的梭鏢一眨眼就到了蕭山誠的手裏。
“就不怕我拿梭鏢捅你……”
保伢子拚命想抽回梭鏢,山誠的大手好像鐵鉗,紋絲不動。
“去吧!”
山誠鬆開梭鏢,順勢往前一送。一送的力道加上保伢子自己的力道,一個勁地後退,撞開好幾個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裏的梭鏢也不曉得去了哪裏。
事實證明,山誠練打是真練打,保伢子只有空架勢,下盤輕浮。
“好!”幾個看客齊聲喝彩,好像眼前上演的只是一出漢戲。
“可憐的女啊,造的么子孽,死了還不得安生……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翠翠的親娘慶嫂子一把揪住的了翠翠的婆婆秋嫂子。
“親家母……不是我的主意……”秋嫂子委屈地喊,卻見揪住自己的手鬆開,慶嫂子如同一棵折了的禾苗,迎風栽倒在地……
“媽……”
“翠翠媽……”
“親家母……”
“慶嫂子……”
5、6個堂客、妹子尖叫着朝慶嫂子撲過去。
翠翠的妹妹娥娥才把媽摟在懷裏,一邊一個堂客大叫:“掐人中!快掐人中!”一個堂客等不及喊,揚起巴掌扇在慶嫂子的臉蛋上。慶嫂子的白臉蛋立馬浮現出幾根手指印。娥娥一臉錯愕的望着這個扇自己親媽耳光的堂客,嘎聲喊:“大姑……”幾顆眼淚從眼窩裏爬出來……
好像有心電感應,娥娥的眼淚還沒有落到慶嫂子的臉上,慶嫂子“哎呦”一聲叫喚,竟然睜開了眼睛:“剛剛看見了黑白無常……”聲音像野地里的鬼火,滅不掉也亮堂不起來。
“親家母……”秋嫂子緊緊握住慶嫂子長滿老繭的手,聲音哽咽。
“大媽啊,可不能相信鱷魚的眼淚,書上講:鱷魚的眼淚,假惺惺……”保國從地上爬起來,污衊翠翠之心不死。
“蕭保國,快給我閉上鳥嘴!”秋嫂子有生以來第一回脾氣火爆:“你當你大媽是聾子、瞎子,你是怎麼怎麼對待翠翠、怎麼對待愛國的?翠翠是你的弟媳婦啊,訂了婚來纏,結了婚來纏……死了你還來纏……蕭保國,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秋嫂子越說越來氣,一把從糧初支書的手裏搶過梭鏢,沒頭沒臉地戳向蕭保國。
圍觀的群眾“啊”地大聲驚叫。
這個秋嫂子,幾十年沒見過她紅臉,一紅臉就變成了女獅子。
說時遲那時快,糧初支書架住住了女獅子的胳膊,鏢尖在距離蕭保國腦袋一寸的地方停下來。
“你哪是為我家愛國好,你哪是為我家愛國好,你恨不得……恨不得我家愛國家破人亡吶……”
女獅子變成了女柿子,一捏就破,“稀里嘩啦”倒天倒地倒苦水。
蕭保國像一隻被打斷脊樑的癩皮狗,不敢吭聲。什麼時候該橫,什麼時候該裝孫子,蕭保國心中清楚得很!現如今前有群狼環伺,後有餓虎押陣,能做的事情就是裝孫子。
“是啊,他蕭保國會為了別人好嗎……”圍觀的人紛紛議論。
俗話講,“眾怒難犯”,看來,蕭保國今日犯了眾怒……
“你們幾個,還敢碰我翠翠侄孫……”
糧初一聲暴雷大喊,梭鏢翻轉,指向抬着門板的水老倌。
蕭糧初是什麼人物?學大寨時的老勞模,一個人挑300斤擔子走30里上山路到半山,中間不歇腳,氣不喘,臉不紅。現在雖然年過半百,但精廋的身子依舊如銅澆鐵鑄,平常3、4個小夥子近不得身。糧初家祖傳的“打”不是吃素的,堯山村只有蕭監生家的“打”能平起平坐。
幾個水老倌嚇了一跳,么子時候翠翠成了糧初支書的侄孫了……腿肚子轉筋,趕緊將抬在手裏的門板撂到地上。
“愛國回來噠……”
突然,青石板路上看熱鬧的人喊。
偷偷開溜的幾個水老倌趕緊折回來,一臉驚慌地躲進人群。
堵成堰塘的人群開了一道口子,穿得像國家幹部、一臉疲憊的蕭愛國進入了大家的視線……
“愛國,你回來噠,回來噠好……”保伢子瘸着腿搭訕。
蕭愛國正眼沒瞧保伢子一眼,一語不發,徑直走到撂在地坪的門板面前。門板上躺着的可人兒,是……是他的愛妻啊!他們還沒有生養孩子,去年去省城檢查過,是他蕭愛國的問題,有點嚴重,治好治不好的幾率五五開。翠翠一直安慰他,說要不要孩子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他倆把小日子過好。可是這小日子怎麼過得好啊!沒有孩子,在農村可是一個天大的事情!沒有孩子,他就無力回擊那些謠言,“蕭愛國不行”就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成為事實,連帶着翠翠的合法地位也開始動搖。以後還怎麼回堯山,還怎麼面對父老鄉親,還怎麼呵斥那些不甘心的水老倌小混混……完了,他蕭保國徹底完了,活不活都沒有什麼區別!只是苦了翠翠,害了她,耽誤了她……
將下堯村這朵嬌艷的玫瑰折下,是他蕭愛國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洞房花燭夜,蕭愛國有幾分醉意的對翠翠發誓:一生一世對她好,一定讓她成為堯山村最闊氣最驕傲的堂客……
話猶在耳,佳人已逝……
蕭愛國淚眼婆娑地望着門板上回了無生氣的翠翠,一聲低喝從喉間竄了出來:“滾!都給我滾!誰敢碰翠翠半個指頭,我蕭愛國殺誰全家……”
“好心當做驢肝肺……”蕭保國一瘸一拐,嘴裏嘟嘟囔囔:“我們大堯公這一支丟人丟慣了……”
“還敢啰嗦!保伢子,糧初爹來教育你……”糧初支書一隻手搭上蕭保國的肩膀。
蕭保國不服氣,肩膀抖動,使了一招白鶴亮翅,反守為攻。
糧初支書冷哼一聲,使了一招祖傳堯拳的一招翻雲覆雨,借了蕭保國招式的力道,蕭保國往前衝出一丈方勉強站住,蕭保國臉紅得像豬肝:“曉得噠,梭鏢就是你搶走的……”夾着尾巴往石板路上去了。
幾個水老倌唯恐爹娘少生了一條腿,連滾帶爬,一溜煙逃了個乾乾淨淨。
“糧初爹畢竟是糧初爹……”
如果有人帶頭,估計糧初支書會贏得經久不息的掌聲。
那邊廂蕭愛國跪倒在翠翠的面前:“翠兒呀……”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撕開鉛色的雲層,一縷耀亮的閃電鑽出來,猛地擴展到整個天地,緊接着一聲炸雷,千年白果樹瑟瑟抖動。
無數雨箭密集而瘋狂地砸向堯山的青瓦、樹木、生靈,不管不顧,不停不息,不死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