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蕭二翁媽

第1章 蕭二翁媽

蕭二翁媽的命苦咧,整個村子裏的人都這麼說。

她難道不命苦嗎?蕭二翁媽本名蕭二娥,村裡顯赫的三堯公後代,和尚秀才的孫女,祖輩曾經當過大明的御史大夫,家有良田百傾,山林數座,卻沒來由地在一個冬夜遭惹了因長沙會戰失敗翻堯山而來的國民黨殘兵,不僅搶光了家裏的銀元,還打死了她的父親和哥哥,侮辱了她的繼母,最後只剩下和尚秀才與蕭二娥妹子兩爺孫相依為命。

解放前後,蕭二娥出挑得身材窈窕,相貌清秀,雖然家境已經敗落,但依舊是方圓百里的大家小姐,6鄉28村的後生伢子她沒有一個看得入眼,20好幾的大姑娘與奶媽相依為命。也是她的命,讀書伢子蕭如壽從省城回鄉,把她迷得七葷八素。跟着蕭如壽抗糧抗稅,搞農民暴動,先分了自己家裏的浮財,后又鬧土改,分田分地。在蕭如壽本子上的頭一筆就是蕭二娥自己僅剩的20畝水田與100畝山林。這點田土在堯山村不算多,許多富裕中農不止這點田土。跟了蕭二翁媽一輩子的奶媽勸說,凡事不要出頭,槍打出頭鳥,況且你將田土都分了,自己呷么子,你爺爺圓寂時還許了每年給溈山大廟10石稻穀……

蕭二娥撇了撇嘴:和尚是社會的寄生蟲,這10石稻穀我蕭二娥是不會認的,至於我自己嘛,鬧革命四海為家,有么子呷么子……

那個時代的蕭二翁媽,那個意氣風發,那個英姿颯爽,那個精氣神兒……是整個堯山區有數的時尚人物,風頭蓋過縣裏派下來的幾個婦女幹部。

後來哩,讀書伢子蕭如壽被調到了縣上,有一回蕭二翁媽從縣上開會回來,整個人像丟了魂,話講不出,飯呷不進,覺睡不着,沒過幾天,就嫁給了和尚秀才的長工,住在水磨坊的老光棍吉老滿。

奶媽認為,結婚是個好事,與誰結婚不是結婚?新時代像吉老滿這樣的貧農是噴香的白米飯——人見人愛,配得上土改積極分子蕭二娥。

蕭二娥好看還好用,一口氣生了9個孩子。懷第10個孩子時,她已經快30好幾歲。就在這一年,比蕭二翁媽大了整整20歲的前長工后老公吉老滿死了,蕭二娥一個不小心,將孩子早產在火塘里。沒有想到,這個孩子反而活了下來。蕭二娥前面生的9個孩子中只活下來2個,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女兒搞不清是幾歲的時候,被一個長相秀美的女軍人領養走了,至於為什麼要將這麼個白白胖胖的女兒送給人家,蕭二翁媽與吉老滿諱莫如深。兒子像吉老滿,相貌普通,頭腦簡單,沒惹過事,也沒有給蕭二翁媽臉上貼過金。早產在火塘里的是一個男孩,打小就病病殃殃,長大卻成了一個俊美的後生。後腦勺有一道火燒的疤痕,打小就留一頭烏黑髮亮的長發,越加顯得清秀,與村裏的其他後生不同。

厄運依舊糾纏着蕭二娥,大兒媳生了3個孩子,沒有一個活下來,懷上第4個孩子6、7個月,突然就衣衫不整地“死”在村外偏山下的深水潭裏。大隊報了案,蕭二娥卻死扛着連夜將媳婦葬了。人已經抬上了坡,杉木棺材裏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8個身強力壯的喪夫嚇破了膽,將棺材扔下,四散而逃。

蕭二娥聞訊趕來,手裏扯着不爭氣的大兒子蕭石,親手撬開了棺材。媳婦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然後躺下去。一團血肉在她兩腿間蠕動,卻是一個男嬰。

過了幾年,喪妻的蕭石再婚,娶了一個媒婆介紹的北方姑娘,接連生了3個大胖女兒,都活了下來。

這時,二兒子蕭木已經結婚,也接連生了2個女兒,第三胎已經懷在肚子裏。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了,蕭二娥乾癟的臉上重新有了血色,村子裏的人見到她也不再在背後嘀咕“這個女人,命苦咧!”這句話。命運女神看似轉了性子,開始眷顧蕭二娥這一大家子,然而,災星再一次降臨,某一日,蕭二娥突然雙腳一軟,再也站不起來。自此後,蕭二娥從正屋搬到了後門正對着圳溝的這間偏屋。

圳溝半丈深,碼了幾塊青石,堵了半溝的水,左近的堂客與妹子都來這裏漿洗。

蕭二翁媽有一段時間最喜歡聽木槌捶打粗布衣裳的“噗嗤”之聲,也喜歡聽堂客們亂嚼舌根和年輕妹子銀鈴般的笑。

有一回,堂客們亂嚼舌根嚼到了蕭二翁媽身上,啞着嗓子,捏腔拈調的,以為蕭二翁媽人老耳聾聽不到她們的議論,忽然一隻破鞋從蕭二翁媽房間扔出來,很有準頭地砸在那個正“嘻嘻”竊笑的堂客頭上,接着傳來一連串不停不斷的叫罵。

據說從這一天開始,蕭二翁媽變得脾氣古怪,臉上陰陽難定,言語刁鑽惡毒,罵起人來不問緣由,不積口德,酣暢淋漓。

很快,罵人成了蕭二翁媽的慣常節目,只要她醒着,就會清一清嗓門,對着永遠敞開的後門放肆數落。有時數落具體的人具體的事,有時數落天、地、空氣……天氣不好,地勢崎嶇,空氣淫邪……有時,蕭二翁媽不數落人也不數落天地,而是天南海北、三皇五帝地胡扯,唱喪般唱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調調……

村支書糧初爹罵蕭二翁媽“講天書,大搞封建迷信”。

蕭二翁媽鼓了鼓乾癟的腮幫子,回了一句“想當年你爸還撥過你二翁媽的門栓,要不然他怎麼會少一根手指……”

糧初爹半天沒有做聲,回去后氣得吐血,差不多半個月沒有出門。

前年白果樹下山爹爹的孫狗剩兒往圳溝里丟了一塊大石頭,蕭二翁媽硬說水濺到了床上,喊了一個小時“天書”,狗剩兒當晚就感冒發燒,赤腳醫生給他打了針餵了葯不見好轉,他爸岩古佬硬是給蕭二翁媽磕了幾個響頭狗剩兒才撿回一條命。

大前年響水潭輝邊仙的堂客扭着大屁股從大隊副隊長的屋裏出來,經過蕭二翁媽屋對面嘀咕了一句“好臭哩!”捂着鼻子剛走上石拱橋身子一軟,攤在了地上,差點掉下圳溝。

大大前年外姓王家的大崽剛伢子去相好家裏喝醉酒回家打堂客,有人告訴蕭二翁媽,蕭二翁媽只念叨了一句“爛**的畜生!”剛伢子果真**痛不可當,拉了半升的血,臉變成了白紙,是他堂客向蕭二翁媽求饒才被放過。

好幾年前蕭二翁媽第一次喊“天書”,偏山垮了幾分之一,堵住了沂溪。大隊緊急動員全隊勞力挖了3天3夜才疏通了河道。

蕭二翁媽如果詛咒誰,誰也逃不過;如果講哪個的好話,不管是哪個都有好處。

剛伢子被蕭二翁媽嫌棄,剛伢子的弟弟王健松蕭二翁媽喜歡得緊,隔着圳溝喊:“書生啊,過了橋來我屋裏。”王健松天不怕地不怕,立馬去了蕭二翁媽屋裏,蕭二翁媽的北方媳婦高粱嫂子沒攔得住。王健松從蕭二翁媽屋裏出來喜笑顏開,幾個月後就考起了湖南大學,這可是解放以來堯山村(大隊)的第一個秀才!

當有一天,村裏的某位聰明人突然間推算出蕭二翁媽講天書與村民運道氣數之間的關聯后,蕭二翁媽成了村裡炙手可熱的神婆,村民們但凡有個三病兩痛、七災八難,都提着紅糖、白糖,綠豆、黃豆……前來蕭二翁媽家求救。

一堆人站在大屋暗不見天日的廊道上,等待着蕭二翁媽的小孫女丫丫——也就是二兒子蕭木往常最不受待見的三女兒,“吱呀”一聲推開關不住風的木板門,露出半張圓圓的臉蛋,一隻撲閃的大眼睛,老氣橫秋地喊:“翁媽講,可以進來,老規矩,一個人。”

一直排到天井裏的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很快就推選出一個合適的人選,一般來講,誰最老實,誰就是那個合適的人選。合適的人選選笨手笨腳地提着所有人的禮物,小心翼翼地堆起滿臉的笑,蹩進黑洞洞的堂屋。堂屋正中的天地國親師位下張貼着***他老人家去安源的圖像,圖像的右側一道光線閃爍不定地晃人眼睛,光線照過來的地方,就是蕭二翁媽居住的,常年不關後門的偏屋。

合適的人選得有耐心,畢恭畢敬、一聲不吭、呼吸均勻地肅立在原地。時間有時長,有時不長,再長也不能心急,再短也不能得意,心急、得意蕭二翁媽能聽出來,那這一回的“講天書”會徹底泡湯。

蕭二翁媽講完天書,聽天書的人照例一頭霧水,下一個時刻是丫丫的時刻,丫丫開始解釋二翁媽的天書:

“怎麼能夠泄露天書呢……不能!但鄉里鄉親的,不能眼看着你們遭罪……翁媽講了……”

丫丫從屋子深處的光亮處走出來,走到堂屋的中間,轉一個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講話,等丫丫的身影重新被蕭二翁媽屋子裏射出來的亮光包裹,講天書的時間也就到了,不管自己的問題得沒得到回答,來人也得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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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鄉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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