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輛馬車慢悠悠地在長寧侯府門前停了下來。
早知今日顧明蓁要來,侯府的下人早就等着了,一見馬車停下,守門的下人便立刻殷勤地湊了過來,幫着拉好韁繩牽好馬,也將她下車時要踩着的小凳子放得穩穩噹噹。
“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老爺夫人都等着呢!”
顧明蓁淡淡應了一聲,她抬頭望了一眼長寧侯府掛得高高的匾額,快步往裏面走去。
她已經出嫁多年,平日裏鮮少回來,也很少再管長寧侯府的事情。可前些日子,顧家派人來告知她,說是家中的老僕在多年前偷換了孩子,原來她竟不是長寧侯府的親女兒。
事情一出,舉府震驚,消息傳到楚家,楚懷瑾安慰了她一番。雖然起初有些失落,但她很快重新振作起來,如今她已經是未出閣的小姑娘,在府中內外都有說話的分量,她的身份也已經是楚懷瑾的夫人,而不是長寧侯的千金。
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顧明蓁不在京中,陪着太後娘娘出門去城外別莊小住幾日,一來一回,耽擱了不少時日,昨日夜裏才剛回到京中,今日便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就這幾日的工夫,侯府已經查清楚了當年調換孩子的真相,可府中上下對她的態度依舊沒有太多變化。她得太後娘娘青眼,夫君是天子跟前重臣,當年楚家出事時,更是她四處奔波來為楚家平反,還得皇帝親口誇讚過,到如今,在京中世家夫人之中都是其中佼佼者,長寧侯府都十分看重她,偶爾也要借她名氣。即便是沒了侯府千金的身份,可府中上下誰也不敢小瞧她。
顧夫人躺在屋中,怔怔地望着床幔,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顧明蓁到時,看見的便是她這番模樣,她心中一跳,幾步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娘。”
顧夫人這才回過神來。
她慢慢轉頭看來,見是顧明蓁,眼中一時有諸多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可還不等顧明蓁仔細辨認其中深意,她就已經坐直了身體,像是埋怨似的說了一聲:“你怎麼到如今回來。”
顧夫人的語氣與平常並無不同,顧明蓁忙道:“太後娘娘的別莊離得遠,聽到消息后,我就立刻趕回來了。”
顧夫人冷淡地應了一聲,模樣好似與平日裏並無區別,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又彷彿覺得顧夫人好像比自己未出嫁前還要冷淡。自她出嫁后,屢屢為楚家與侯府爭臉面,讓顧夫人也跟着臉上有光,這些年來,顧夫人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和善了不少。顧明蓁心中有些困惑,可想想,卻也是情有可原。
身世大白,顧夫人心中會有芥蒂,也是情有可原。
她輕聲地道:“爹呢?”
“你爹在書房。”
顧明蓁把人扶起來,問:“那位葉姑娘呢?可在府中?”
她聽人說了,長寧侯府的真千金原來長在農家,那戶農戶姓葉。
顧夫人面色愈發冷淡,沒有直接回答,只道:“去見你爹吧。”
顧明蓁應了下來。
長寧侯正在書房之中看書,見着她來了,立刻將手中的書放下:“你不是隨太後娘娘出去了?”
“家中出了事情,我與太後娘娘說了一聲,太後娘娘准我提前回來。”
“家中的事情,我都處理完了,早知如此,當初便該讓人說一聲,讓你安心陪在太後娘娘身邊。”長寧侯道。
顧明蓁不置可否,問:“爹,那位葉姑娘呢?”
長寧侯面不改色地道:“出了些意外。”
“意外?”
“她突發急病,忽然就去了。”
“急病?!”顧明蓁驚訝:“怎麼會這樣突然?”
“許是原先日子過得不好,又忽然得知這種大事,心中難以接受,大起大伏之下,才忽然沒了。”長寧侯嘆了一口氣,道:“這大概也是她的命吧。”
這麼一說,反而更讓顧明蓁不知該如何是好。
家中下仆調換了孩子,本非她本意,但做了長寧侯府千金的事卻是貨真價實,聽旁人提起,那位真千金在鄉野間過的日子並不好,本是該早日把人接回來好好彌補,不成想卻是這樣快就去了。
她安慰了長寧侯與顧夫人一番,很快又問起其他事宜。是否要將真千金的名字寫入族譜,那位真千金去后,後面的事情又該如何處理,一樁一件,件件都不能落下。
長寧侯也都一一回答了她。
人是要接回來的,在顧明蓁回來之前,他就已經處理好了親女兒的後事,連牌位也接了回來,動作很快,一點也沒耽擱,件件事情都有條不紊,顧明蓁聽罷,也挑不出錯來。
長寧侯還溫和地道:“雖是出了這樣的事情,可這麼多年來,我與你娘一直將你當做親女兒來看待,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你只管放寬了心,也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日後還將我和你娘當做你的爹娘就是。無論何時,你都是我們二人的女兒。”
饒是顧明蓁已是當家主母,要撐起門楣,此話聽在耳中,也不禁眼熱。她也並未是沒有慌張,可親耳聽到長寧侯這樣說,才徹底放下心來。
長寧侯還和顏悅色地問她:“你是否要去看看你的親爹娘?”
“自然是要去看的。”
“你娘也得了病去了,如今只有你爹一人留下,就在城外的葉家村裡。”長寧侯仔細與她說了地址,才道:“剩下事情,你娘和我都會處理好,你只放下心便是,至於你的親爹娘那,如何處置,也只看你自己的打算。”
顧明蓁點了點頭。
她好言寬慰了長寧侯與顧夫人兩句,又陪着二人用了一頓午膳,直到飯後才拿着葉家村的地址姍姍離開。顧家二人一直送她到門口,直到她的馬車駛出去很遠,掀起車簾回頭看去,還看見兩人站在門口遠遠望着這邊,像是在依依不捨。
顧明蓁坐回原位,聽自己的丫鬟椿兒道:“老爺夫人待小姐真好。”
顧明蓁輕輕頷首,並未多說什麼。
直到馬車的影兒都看不見了,長寧侯才轉身回去書房,顧夫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越是走,面上的神色便愈發不好看。
等回到書房后,門一關,她險些就要落下眼淚來。
“好了。”長寧侯有些不耐煩地道:“人都走了,你哭給誰看?”
顧夫人捏着帕子,暗自垂淚:“我們的親女兒死了,難道你連讓我傷心一回也不行?那丫頭再好,到底也不是親生的。”
“一個給豫王做了妾的女兒?”長寧侯冷笑道:“豫王府中那麼女人,她在其中連點水花都翻不出來,更別說如今豫王是什麼下場?在你眼中,難道楚懷瑾還沒有一個失了勢的王爺厲害。”
顧夫人當然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哪邊更厲害,即便是傻子也能分得出來,她只敢小聲道:“那倒也不必要了她的性命……”
“難道要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們長寧侯府的姑娘,在豫王府做妾?”長寧侯瞪了她一眼,冷聲道:“別說是如今豫王失勢,即便是在豫王還風光時,做妾也丟了侯府的臉面。難道你還要全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話?”
顧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從前開始,顧明蓁就給她掙足了裏面,在她未出閣時,就已經是京城貴女中的領頭人物,從前還不顯,等嫁給楚懷瑾后,才顯出她的手段厲害,就說太後去別莊小住幾日,只點了顧明蓁一人陪同,就足以見得殊榮。如今她出門與其他夫人來往,旁人提起她時,都是先提顧明蓁,再提長寧侯府。
要說這些風光沒了,她也不捨得。
“可……”顧夫人囁嚅道:“她到底是我們的女兒……”
“也幸好是豫王失勢,王府之中防守不嚴,才能得此機會。若非如此,如何讓她憋住話,再也不提這個消息,才真是件難事。”長寧侯冷漠地說:“侯府可以有個遺落在外的女兒,她能是農戶女,但不能是豫王的妾。”
“……”
“日後你也別將此事亂說。”長寧侯警告道:“我們的女兒是養在農戶家中,突發急病沒了,我已經與那戶人家交代過,日後可別說漏了嘴。蓁兒才是我們的女兒,她嫁到了楚家,說出去也是楚家人,若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往後可就與我們沒關係了。”
顧夫人張了張口,最後還是閉上了。
……
顧明蓁的馬車出了城,一路到了葉家村中。
葉家村難得有貴人來,村民們紛紛探頭好奇地看,顧明蓁向村民們打聽過去,一路找到了葉家。
葉父恰好在家中,見到她時,愣了片刻,想起近日的大事,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有些局促不安:“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顧明蓁輕輕頷首:“好。”
與侯府與楚家相比,葉家的日子過得實在落魄,但好在收拾的整潔。顧明蓁隨他到葉母牌位前上了香,二人雖是父女,可幾十年沒有見過面,如今面對面坐着,也彷彿是陌生人。
顧明蓁輕聲向他問了一些葉家的事,關於葉家,關於葉母,也關於那個在葉家養了多年的真千金。葉父斷斷續續地說著,他不善言辭,話也說的乾巴巴的,停停頓頓,竟也說了不少。
同樣的,顧明蓁也與他說了自己的近況。
她長於長寧侯府,嫁到楚家,夫君是三元及第,當年科舉的狀元,如今夫妻恩愛,伉儷情深,撇去那些不好的,說出口的儘是歡喜事。葉父聽得連連點頭,也很是為她高興。
說到日暮西沉,到了不得不歸家的時候,顧明蓁才關心地問:“您一個人在這兒是否有些不便?不如我在京中置辦一處宅子,將您接到城中去,如此也方便不少。”
葉父搖頭,道:“我就在這兒挺好的。”
顧明蓁又勸了幾句,見他堅持,才沒有再勸,只道:“那我會時常回來看您的。”
葉父點頭,這才應了。
怕夜裏行車太危險,顧明蓁踩着黃昏的餘暉與他道別,等回到家時,天也已經黑了下來。
楚懷瑾知道她今日回家是為了什麼,見她回來,也多問了幾句。顧明蓁沒有隱瞞,事無巨細,皆與他說了一番。提起那個真千金時,她也不禁嘆了一口氣:“她受了那麼多苦,倒是可惜了。”
“有這種意外,也是沒有辦法。至少找回了真相,也不算遺憾,也好過定國公大人,至今還未找到他們的女兒。”楚懷瑾溫聲道:“有這事情,岳父岳母應當更加難過,既然事情已經如此,你便只能代替她,好好孝順兩家人。”
顧明蓁點點頭,也是這樣想。
她忙吩咐下去,讓人好好置辦了一些東西,葉家簡陋,她今日看過,許多東西都是舊物,甚至連屋子也十分破舊,她的親爹要一個人住着,不肯搬到城中來,至少也要讓人住得舒坦。
葉家顧家,還有楚家這些時日堆積的事宜,讓她忙到夜深時才疲憊地睡下。等到第二天一早,她便帶着連夜置辦的東西又出門去,給葉家填充好事物,又找來工人修繕房屋,周遭人情都打點過,回京后又去了顧家一趟,追問真千金的後事,而不少夫人聽聞她回京,也來下帖子相邀,顧明蓁也挑選着赴宴前去。
至於回到家后,楚懷瑾也常要拿朝中事務來與她討論,這是二人的習慣,楚家風波之後,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二人便要湊到一塊兒討論,顧明蓁會提不少意見,有些楚懷瑾應了,有些卻沒應。二人的性格不同,遇事時也有兩種反應,相比起她的直接,楚懷瑾則會更加溫和一些。
真千金的事情逐漸淡了下去。
此事並沒有在京中掀起多少波瀾,外人聽說了,也只是唏噓一聲,轉頭便忘到了腦後,連長寧侯府之中也鮮少有人提及,顧明蓁偶爾會想起,可除了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之外,也沒法多做什麼。
人都已經去了,即便是她想要彌補也做不到。
在此事過去了大半年有餘,顧夫人着急地將她叫了回去。
長寧侯竟然領回來一個半大的少年,說是他的兒子。
顧夫人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冷淡什麼疏離,她不敢違逆長寧侯的意思,便連忙把顧明蓁叫回來,讓她為自己出頭。
顧明蓁也很是驚訝。
少年已經十幾歲,算算年紀,那會兒連她都沒有多大,可長寧侯一直瞞得好好的,直到今日,才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顧夫人善妒,容不得其他人,從前長寧侯的妾室都被她趕走,更因此招惹來下仆偷換孩子的禍事。但這麼多年來,府中一直空蕩蕩的,她還以為是長寧侯對她好,如今忽然有這事,只覺天崩地裂不過如此。
但好在長寧侯雖不聽她的主意,卻還要在乎顧明蓁的想法。
顧明蓁皺起眉頭,看着那個與長寧侯有七八分像的“弟弟”,她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即便是要認回家中,他已經這般年紀,不是襁褓中的幼童,也不該記到母親名下,更不能有嫡子身份。”
顧夫人緊緊抓着她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一塊浮木,連連點頭。
長寧侯對她時態度和善,先前與顧夫人爭了許久,無論顧夫人如何哭訴也不改口,此時卻欣然鬆口:“那就記庶子。”
話雖是如此,原先長寧侯府只有一個女兒,如今忽然多了一個兒子,即便是庶子,日後也會繼承侯府。顧夫人恨得不得了,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她有一個得力的女兒,日後但凡有了什麼矛盾,她便可以把她的女兒叫回來,為自己出頭,看在顧明蓁的面上,長寧侯總歸是會站在她這邊。經此這事,她好像忽然意識到了女兒的重要性,竟是一改常態,對她噓寒問暖起來,又百般討好長寧侯,想要再生一個嫡子,不願將偌大長寧侯留給其他人。
唯獨顧明蓁覺得有些心累。
她是出嫁女,可侯府那些事情卻還是令她日日煩心,楚家雖不大,可事情也不少,連帶着她還要憂心朝中事務,唯恐楚家再身陷囹圄,皇帝常將重要的事情交給楚懷瑾,可楚懷瑾性情溫和,總缺了那一點狠心的手段,為人雖好,辦差事時卻成了缺點,她還需要維持着體面,讓自己能夠大大方方理直氣壯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能墮了“顧明蓁”的名聲。府里府外,全是些瑣碎要務。
反而是時不時去看葉父,陪着葉父說說話,什麼也不用管,於她來說放鬆不少。
有父慈母愛,與夫君舉案齊眉,若說起來,並無缺憾。她想要撐起侯府榮耀,護佑楚家安危,明明已經竭盡所能做到最好,可她有些時候也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