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鹿鳴書院

第1章 鹿鳴書院

楔子

梅禹臣跟老闆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他甚至作好了辭職的準備。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梅禹臣是公司的業務骨幹,工作成績沒得說,他攢了兩年假,終於湊足20天,準備單人單車自駕去西藏。

馬上就要出發了,老闆卻又給他派了活兒,讓他去甘肅一個小縣城出差,完成一項重要且緊迫的任務,需要兩個月時間。

梅禹臣心心念念的自駕游籌備了好幾年,萬事具備,只差一腳油門了,他當然不願再等一年。

他在樓梯間裏連抽了兩根煙,直到鬱悶的心情稍稍舒緩之後,才回到辦公室。

老闆已在那裏等着他。

這一次,老闆讓步了,同意他休假結束后再赴甘肅。

梅禹臣嘴上說著“謝謝”,心裏並不覺得要感激誰。

他關好門窗走出辦公室時,手機響了,是他爸打來的。

“禹臣,你能不能回家一趟,你爺爺……”

梅禹臣不等他爸說完,就急着表態:“爸,我很忙,爺爺的百歲生日,你們熱熱鬧鬧地辦就行了,不缺我一個。”

他爸沉默了幾秒,說:“禹臣,你爺爺走了。”

“什麼?爺爺走了?”這個消息還是讓梅禹臣有點吃驚。爺爺過幾天就滿一百歲,怎麼就不堅持一下呢。

“禹臣,爺爺留下的遺囑,涉及一筆巨款與你有關,需要你回來處理。”

“爸,你是爺爺的唯一繼承人,遺囑怎麼會扯上我呢?”

“回來再細說吧,你爺爺還有個心愿,恐怕只有你去幫助他完成了。”

逝者為大,自駕游只能推遲。

梅禹臣急急忙忙坐飛機趕回家。到家以後他才發現,處理爺爺的遺囑遠比想像的要麻煩。

在梅禹臣的記憶中,爺爺是個老革命,退休以後除了讀書看報,就是寫字散步,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梅禹臣尤其沒有想到,平時省吃儉用的爺爺,竟然存下100萬元。他曾聽爺爺說過,要將所有積蓄作為特殊黨費交給黨組織。

但在前段時間,禹臣的爸爸又問這筆錢能不能留給禹臣去創業,爺爺就答應了。雖然當時錄了像,也有親人在場,但這份口頭遺囑與書面遺囑相衝突。

禹臣的爸爸是獨子,禹臣也是一樣,都沒有兄弟姐妹,按說繼承關係清晰明了。禹臣的爸爸想把這100萬留給禹臣,禹臣雖然有點心動,但良知告訴他,最好還是按爺爺的真實意願來處理。

為了弄清楚爺爺到底是怎麼想的,梅禹臣從爺爺的遺物中尋找線索。他發現了爺爺隱藏着的一個盒子,裏面裝滿軍功章、立功證書等,還有十幾本手寫的回憶錄。

翻看那些凝結着爺爺心血的證章和文字,一個身經百戰、九死一生的英雄形象,漸漸在梅禹臣的腦海中立了起來。

爺爺在遺囑里提到的最後心愿是,將他的骨灰撒到祈連山,他要陪伴犧牲在那裏的戰友。

梅禹臣突然想起,公司老闆交給他的任務,正是去甘肅高澤縣,幫助那裏的紅軍革命紀念館整理史料,把現存的文物資料進行影像化處理,以便更好的保存和研究。

經過短暫的思想鬥爭,梅禹臣決定放棄假期和自駕游。處理完家事之後,他直奔甘肅。既是為了工作,也是了卻爺爺的心愿。

河西走廊是爺爺曾經流血戰鬥過的地方,在那裏,梅禹臣接觸到了更多的第一手資料。

爺爺梅堯和他們那一代人,在那個特殊年代所發生的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浮現在梅禹臣的腦海中。

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那是一個呼喚英雄的時代,那是一個縱橫捭闔的時代,那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

……

第一章鹿鳴書院

大別山南麓,鄂豫皖三省交界處,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鎮,碧雲鎮。

她在歷史長河中沉寂了千百年之後,一九二七年的秋天,突然間從歲月的迷霧中脫穎而出,宛如千年幽谷亮起了一盞明燈。

碧雲鎮嵌在綿延起伏的群山之間,恰似碗底的一粒珍珠,晶瑩剔透,冰清未染。一條玉帶般的碧水河從南到北穿過小鎮。

沿碧水河逆流而上,翻過幾道山樑就進入河南地界。

小鎮東去八十里,過了長嶺關就是安徽境。

若是順流放船,個把時辰可以到達黃江縣城。縣城西南方向三百里,便是九省通衢的武漢。

碧雲鎮曾經商賈雲集,貨走四方,後來雖有些衰落,但比起它所在的黃江縣縣城,無論是人口規模,還是物資流通,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鎮裏彎彎曲曲的石板街,不知迎接過多少南來北往的過客;悠悠碧水河,不知帶走過多少遊子的心。

有着數百年歷史的鹿鳴書院,就坐落在的碧雲鎮的西北角。

書院臨河而建,數十間青瓦房將院子分隔成三大塊。正門朝東,門楣上懸着古銅色的大匾“鹿鳴書院”。院內青磚鋪地,樹木蒼蒼,竹影綽綽。

太陽快落山了,碧雲鎮已經完全被陽光拋棄,只有東北方向的山頭上還有一縷餘暉。

鹿鳴書院後花園西側的一間小屋內,院長梅一劍神情凝重地坐在八仙桌前,她的手指輕輕地敲打着桌面。

房門緊閉着,室內光線昏暗。

梅一劍的三女兒梅珊,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說:“媽,打仗總是要死人的,沒你想像的那麼可怕。”

梅一劍皺着眉頭問:“南昌起義就那麼失敗了?你二姐呢?”

“不能說起義就失敗了,畢竟打響了第一槍。”梅珊的臉上掛着疲憊,“梅闌姐跟着隊伍往南去了。”

梅一劍的大女兒梅瑗,走過去拉着妹妹的手:“珊珊,餓了吧,姐給你弄點吃的來。”

站在門口的書院管家何弘道連忙上前一步:“小姐,我去安排人做吧。”

“先別急着吃。”梅一劍輕輕地拍着桌子說,“現在時局變了,梅珊這次回來,一定要保密。聽說,黃江縣新來的賀縣長曾是國民黨軍隊的團長,此人陰險狡詐,心狠手辣,不能不防。”

“三姐,你這身打扮,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吧?”梅一劍的兒子梅堯,圍着梅珊看了一圈。

身着男裝的梅珊,笑着拍了拍梅堯的肩膀:“那當然,你姐不是吃素長大的。”

梅一劍的目光又投向管家:“老何,三小姐回來的事,你把下人們的口都堵好嘍,誰走漏了消息,小心割舌頭。”

“明白,院長。”何弘道點頭答應。

“看這年頭,世道要變。”梅一劍的語氣中不無憂慮,“聽說,湖南那邊也有農民暴動。不過,也失敗了。”

“我早就說過,暴動這條路走不通的嘛。”梅堯手裏握着摺扇說。

“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你懂個啥!”梅一劍瞪了兒子一眼,“一邊獃著去。”

梅堯灰溜溜地低下頭,不再言語。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在別人面前甚有高士風度,對待自己卻總是兇巴巴、冷冰冰的。

梅一劍站起來,踱着方步說:“珊,這幾天先不要出門,等風聲過去,你再出來的活動。其他人一切照舊,不要生出任何事端。”

眾人全都應允。

這時,窗外傳來“吧嗒”一聲響,像是一根樹枝被掰斷。

“什麼人?”何弘道首先喊了一聲,隨即打開屋門。

只見一個矮小的人影瞬間飄過南廂房的走廊,閃進南院。

梅一劍指着那個人影急切地說:“快去追,一定要抓住毛賊。”

何弘道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梅堯緊隨其後。

梅珊迅速拔出手槍要跟着出去,被梅一劍攔住:“珊,你還是不要露面了。”

那偷聽的人影穿過南院,一直跑到東頭的圓形石拱門,轉身鑽進一個窄窄的巷子。

梅堯遠遠的看見,那人個頭不高,手裏拎着一包東西。

那人拐了幾個彎,進入一條東西走向小巷,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左右寬。

梅堯和何管家窮追不捨。

那人跑得飛快,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追兵”。他又跑了幾十步,到了巷口處,那兒有一扇門,門上有“鐵將軍”把關,過不去了。那人不得不停下腳步,轉身將包袱抱在胸前。

梅堯幾大步就追了上去。這時,他才發現,那人是個穿着短褂的少年,大概十二三歲吧。

梅堯得意地笑了:“跑啊,看你還往哪裏跑?”

少年前後左右看了看,無處可逃。

梅堯與何管家一步一步逼近少年,突然,那少年將包袱往嘴裏一塞,用牙齒咬住,身子輕輕一躍,如同一隻張網的蜘蛛,手腳並用,“噌噌噌”,就爬上了牆頭。

“嘿嘿”,他扭頭扔下一個壞笑,縱身跳出了牆外。

“噗通”一聲,少年落在鬆軟的土地上。他以為逃到了院外,可是兩腳落地,才發現這裏是個花園。

園內的花圃修得整整齊齊,有方形的,有圓形的,菊花已經開了,黃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院內牆壁上繪着古代人物畫像。

院子中央有個小池塘,種着荷花,花已敗落,只留殘葉。

少年四處瞅了瞅,發現花園的東北角有一扇門,他三步並做兩步趕快往那邊跑去。

由於沖得太快,沒有注意腳下,剛推門出去,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

待他撿起包袱起身時,梅堯已站在門後面,右手拿着紙扇輕輕拍打着左手心:“跑啊,你怎麼不跑了?”

少年一轉身還想再跑,卻被何弘道拎着領子提了起來:“小毛賊,跑到書院來幹什麼?”

少年掙扎着說:“我不是賊。”

梅堯笑着說:“何叔,放下他。”

何弘道放下少年:“不是賊,偷偷摸摸幹什麼?”

“我是來找我哥的。”

梅堯問:“你哥怎麼會在這兒,他叫什麼名字?”

“我哥叫常棟樑,他就在鹿鳴書院念書。”

“哦,是棟樑啊。知道。”梅堯說,“找你哥幹什麼?”

“天涼了,我媽讓我給他送點衣服。”

何弘道問:“既然送衣服,就大大方方進來,為什麼鬼鬼祟祟,見着人就跑。”

少年停頓了一下,狡辯道:“我,我,我跑,是因為你們追我呀。”

“胡扯。”梅堯又笑了,這少年真有意思,“你是怎麼進來的?”

少年扭頭看了一眼院牆:“這牆也不高。”

“這小子一看就不老實。”何管家說,“賊眉鼠眼的。”

“你才賊眼、鼠眼呢?”少年眨巴眨巴他那雙又黑又小又機靈的眼睛。

“你的兜里裝的啥?鼓鼓囊囊的。”何管家指着少年的上衣問道。

少年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衣兜:“我沒偷,不過是順手撿了幾顆棗。我還沒吃呢?你們要,那就拿回去吧,大戶人家就是小氣。”

“呵呵,還嘴硬。地上的棗我每天撿,哪還有你撿的份。”何管家說。

“那樹上的棗,我只輕輕碰一下,它就掉地上了,我就是從地上撿的,又不是偷摘的。”

聽他這樣說,梅堯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更樂了:“這小子,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少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常小樹。夥伴們都叫我常少俠。”少年說,“怎麼,打聽清楚我的名字,準備告官嗎?”

梅堯握着摺扇拱手道:“幸會幸會,常大俠,在下梅堯,咱們交個朋友吧。”

“交朋友,哼,不交。”少年將包袱抱在懷裏說,“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還是各走各的吧?”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

“唉,我當你是英雄好漢,原來不過是個江湖毛賊,連交朋友的膽量都沒有?”梅堯轉身對何管家說:“算了,何叔,我們走,放了這個小毛孩。”

“交就交,有什麼了不起的,誰怕誰啊。”常小樹被梅堯的話激怒了,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架式。

“還是把這兔崽子交給院長發落吧。”何弘道扭着常小樹的胳膊,將他帶到後花園。

這時,梅一劍和梅瑗已走出小屋,正站在花園小徑上談論着什麼。

“院長,剛才逃跑的是這個小孩。”何管家將常小樹推到梅一劍面前,“他說是常棟樑的弟弟,來送衣服。”

梅一劍看到常小樹,臉上的表情馬上舒緩了許多:“小子,你剛才在偷聽我們說話?”

“我常少俠向來光明磊落,絕不幹偷雞摸狗的事,怎麼會趴窗子呢?”常小樹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聽他這樣說,梅一劍淡淡地笑了:“老何,帶這小孩子去見他哥吧。”

“是,院長。”何管家剛要走,又想起一事,道:“院長,今晚順安場有花鼓戲,吳老闆發了請柬,您看……”

梅一劍想了想,說:“你就陪着小堯去吧,讓他也漲漲見識。”

“是。”何弘道帶着梅堯、常小樹出了後花園,來到南院廂房。鹿鳴書院的書生們都去碧水河邊練划船,這會兒沒人。

梅堯對管家說:“何叔,你把他那包袱轉交給常棟樑。我要帶這位新朋友常大俠去看戲。”

“你不用叫我大俠,叫少俠就行。”常小樹拱了拱手。

“是。”何管家接了常小樹的包袱,“公子稍等一下,我把包袱放下,這就陪你去。”

梅堯擺手道:“你忙你的吧,我和少俠去就行了。”

何弘道似乎有些擔心:“這個?”

“這有什麼,戲樓離家又不遠。”

“那好,馬車就在門外已備好。等戲快完的時候,我去接公子。”何弘道拿着包袱走了。

“走吧,看戲去。”梅堯拉了一下常小樹的袖子。

“我?”常小樹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他是來給二哥送衣服的,怎麼突然就要跟着梅家少爺去看戲,還要坐馬車。

這事來的有點突然。雖然有些心虛,但他還是告誡自己要鎮靜,既然要當少俠,就得鍛煉膽識,多結交義士。眼前這位少爺雖然不是什麼義士,不過說話還挺爽快的。去就去吧,看戲又不是看殺牛,有什麼可怕的。

梅堯帶着常小樹鑽進門口的馬車內。兩人相向而坐。

梅堯身穿藏青色長衫,一把摺扇從不離手,頗有江南才子的架勢。他長得眉清目秀,稚氣未脫,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只是在母親的嚴格要求下,心性有些怯懦。

常小樹穿一件洗了無數次,已經發白的灰布短褂,還打着補丁。腳上的布鞋,大拇趾都露出來了。

梅堯問:“你識字嗎?”

“認識幾個,二哥回家有時教我。”

“你想不想來書院念書?”梅堯覺得作為鹿鳴書院院長梅一劍之子,他完全可以幫這個窮小子滿足讀書的願望。

“我不想念書。”常小樹脫口而出,毫無猶豫。

“為什麼?”梅堯沒想到小樹會這樣回答。

“念書有什麼好的,不能當飯吃,還要花錢。”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梅堯很認真地說,“你聽過這些話嗎?”

“我爹說,那些是騙人的鬼話,老老實實學一門手藝比念多少書都強。”

“那你爹為什麼還送你二哥棟樑來念書?”

“我二哥太笨,跟我爹學做木匠學不來,我爹只好答應他念書,多認幾個字,,出門不被騙就行,沒指望着他考秀才、中舉人。”

馬車在青石街道上緩緩前行,兩個少年在車內有一檔無一檔地閑聊着。

突然,車後傳來何管家的喊聲:“公子,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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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紅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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