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妖精騙了童湖十七年
天氣變得涼爽,童湖走在花道上。
花葉簌簌飄落,這讓她想起了七歲那年的夏末。
那個季節,她被遺忘在一幢別墅前,孤單恐懼包圍着她,但她內心始終是充滿希望的。
千羽和她擦肩而過,果真沒有認出她來。
“請等一下,你是童湖?”
桔樂和天鵝打鬧時童湖無辜受害,一張臉又變成了煤炭色。
——變成這樣,他還能認出來!他沒有忘記我吧。
“你的臉怎麼了?”
童湖對他簡單說了一下原因。
“我正要去馬家,原來今天是桔樂的生日,我也有一份禮物要送他。”
“你為什麼要送桔樂禮物?”
“馬先生其實已將馬宅賣了,買主正是我父親。等桔樂的親戚把他接走後,我們打算搬過來。”
“我七歲時,你們也買走了童家的別墅,童家的小女孩留在那裏一直沒走。或許你已經不記得了。我就是那個小孩,一直沒有機會謝謝你,你送了很多東西給我,還教我怎麼用筷子。還有,我十歲時不小心跌進湖裏,也是你救的我。”
“你怎麼會認為我不記得你了呢,我一直記着的呀。也是我求父親聯繫上你的家人,你的堂叔才很快把你接走了。那之後,你在堂叔家生活得好嗎?我弟弟也在你們住的同一個鎮上,他在賀家開的孤兒院裏一起生活,你見過他嗎?”
——原來是賀千羽把我推向了地獄的深淵。
——若是沒有遇到他,若是他不多管閑事,我不會那麼快去到堂叔家裏,沒有等到妖精。
——若是我和妖精一起走了,就不會害死他的弟弟賀千洵。
賀千羽盯着童湖的臉,童湖很不自在,他們已來到橋上,清澈的湖水將面容照得清晰無比,臉上的黑色已經消失了。
童湖搖了搖頭,“沒見過。”
——她明明見過,為什麼說沒有呢?難道她和那樁案子有關?
“這裏的空氣很好,景色也很優美,我把弟弟接來這裏住,希望他很快好起來。”
“你說什麼?”
——她果然認識千洵。
“我弟弟十七年前在醍醐公園被人打暈了,自此以後昏睡不醒,但生命體征卻是活着的,醫生說若超過十八年,千洵就要永遠地睡下去了,希望換個地方,他能夠蘇醒過來。”
童湖的心臟翻滾跳躍着,像只發瘋的兔子。
——大力的變態藥水為什麼不多保留一些時間,她現在的臉色肯定難看極了,已經被他看出什麼端倪來了吧。
童湖稱有事要做匆忙離開,她走向坡道的荒無人煙處,等心情稍作平復時,向碰到的每一個小動物打聽妖精的去路。
妖精居然去了十裡外的農場。
童湖摩挲着風笛上的一個細小按鈕,風笛口可以伸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能電擊也能刺傷人,見血的那種。
十七年的心理重負,每一天都覺得活着是一件可怕的事。每個夜晚都要歷經靈魂之鞭的痛擊。
——之所以苟延殘喘道今日,都是妖精所致。
童湖去到農場,妖精居然在田地里拿鋤頭翻地,正把一塊乾涸的土地挖得鬆軟。這是個原始的農場,保留着幾十年前的生產方式。
農場面積不算小,僱工很少,妖精在這裏幹活估計是來查案的。
田裏還有其他人,不好當面質詢他,童湖循着哞哞聲去了牛棚。
“桔寶竟然在牛棚里!”
一個馬倌背着青草走來了,童湖和她說了幾句話,問起妖精的事。
馬倌說妖精同意在農場裏無償干一個月的活兒,老闆就讓桔寶今晚回一趟舊家。
原來是這樣!
馬倌又說農場裏的工作量大,都是累死人的體力活,沒人能撐得住一個月的,竟然有妖精這麼個大傻帽兒憑空鑽出來,老闆還以為天上掉餡餅了。
摘了水果又要翻地還要打掃牧場,刨木、劈柴,給母牛接生,現在的年輕人干一天還不得累趴下,“這匹馬對米青有那麼重要嗎?”
“或許吧。”
其他人都汗流滿面,怨聲載道的,只有妖精默默地做活兒。停不下來似的。
這會招人厭的。真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妖精。
中場休息時間,妖精一人坐在蘋果樹下喝水。
童湖攥着風笛慢慢接近他。
“千洵根本沒有被我殺死,你為什麼要騙我?”
第一句就是嚴厲的質詢,妖精抿了抿嘴。
哪裏有冤案,哪裏就會有妖精出現。
十七年前,童湖“殺死”千洵后逃到湖邊的小屋子裏,昏迷了兩天,醒來後身體的每一部分像是經歷過一番嚴刑拷打,更加讓她堅定赴死的決心。
童湖朝海水裏走去,就在她快被淹沒時,妖精拖她上了岸。
“殺了人就想一死了之,世界上不會有這麼容易的事。”
童湖叫他不要管自己。
妖精現出了原形。童湖沒有被嚇到,她在六歲的時候見過妖精的真身,那時差點嚇得喪命,這一次,任何妖魔鬼怪的現形都會讓她無動於衷。
妖精也有些驚訝於她的鎮靜。
他手中拿着童湖的風笛,“你果真是見過妖精的人,這是他送給你的嗎?”
童湖點頭。
“我也是妖精,是冤案妖精。”
“你想怎麼樣?”
“只要殺了人卻逃脫法網的罪犯,不管跑到天涯海角,都會被我捉到。”
“你是來捉我的?”
“不,你是唯一的例外。”
“為什麼我是例外?”
“因為你是見過妖精的人——這隻風笛的主人,他的名字叫風,我要找到他。”
“我想死的話,你阻止不了。”
“一有事就想死,這就是懦弱的人類。”
“我的事不一樣。我該死。”
“你可以先做一些事再死不遲。”
“什麼事?”
“協助我,幫我找和你一樣落不了網的罪犯。只要我解決一百件冤案,我的國度就會打開門,到時候我就能回家。”
“目前你解決了多少件冤案?”
“九十件,還差十件,到時候你再死不遲。”
童湖被冤案妖精騙了十七年。妖精沒有答話,他想聽童湖的答案,童湖必定已經知道妖精為什麼要騙她。
——若是他干不完下午的活兒,桔寶就不能回來,桔樂的生日就會有缺憾,我不能用風笛刀刺傷他,況且,他是妖精,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受過傷,就算不小心被割裂了皮膚,恐怕也會很快癒合吧。
她怎麼可能摁下風笛刀的按鈕,這把護身的武器永遠只會針對為非作歹的惡人。
妖精是那樣地善解人意、無私慷慨,若是沒與妖精,她不能獨自一人抗下生活的重荷。她曾經對自己說過,為了幫助妖精重返家園,她不惜付出一切代價,妖精是值得她這麼做的。近二十年的友誼經歷最大的一次考驗,不管怎樣,她相信,妖精絕不會對她不利。
其實最可恨的是那個老巫婆。
老巫婆每天都在提醒童湖殺了人,每天都要威脅去告發她,每一天都把童湖扔在火堆上炙烤。
只在童湖輟學打工,每個月拿錢回來的那幾天她才沒有把此事掛在嘴邊。
童湖回了鎮上,站在童家院子裏向窗內望去,童家夫婦、大小姐和未來女婿正圍坐着喝茶聊天,不時傳來陣陣歡笑聲。只有大小姐才具備讓童家夫婦走在一起談話的本事。
可恨,真的可恨!童湖這一生所有的恨都集中到了童太太一人身上。
她這一生只有一個仇人,這一生只恨童太太一人。
童湖只要摁下風笛的按鈕,就會看到那比白雪還亮的刀鋒。
童太太看到童湖,便從屋子裏走出來。
童太太離童湖還有半分鐘距離,她站在廊口,被突如其來的地殼震動聲驚住,童湖也聽到了這刺耳的聲音,可是地面和房子並沒有搖晃。
一匹巨馬朝童太太衝去,似要將她碾碎!
童太太退回屋內,三魂不見七魄,暈在地上,假髮松落,好可怕,她的髮際線好高!
是桔寶!
它在撞死童太太之前被大門卡住了。
妖精緊追着跑來,使了大力氣將桔寶拉了出去。
只差那麼一點點,童太太就將死於馬蹄之下。
童太太血肉模糊地死去,並不是童湖所想。
妖精將一沓鈔票塞進千羽的手中,誠懇地道了歉,牽着桔寶離開了。
只能將鈔票給他,童先生嚇得六神無主,不敢出來,童優正在照顧不省人事的童太太。
千羽並未覺得妖精塞錢的行為無禮,反而覺得他很有意思,童湖從他的表情中能夠看出來。
童湖沒有去屋子裏看童太太,而是跟着妖精離開了,她根本不在乎千羽怎麼看她。
桔樂肯定會很難忘七歲的生日。
——桔樂失去了父親,但有我們幫他過生日。
——我七歲生日是在一幢人去樓空的房子裏度過的。
桔樂和天鵝騎在桔寶背上大笑着,桔樂說:“爸爸很快就會來了,他沒有生我氣了!”
童湖對妖精說:“我打算告訴桔樂關於他父親的死訊。”
“你想好了?”
“不管真相是壞是好,人總有知道的權利。若不是桔寶衝來了,我不知道我已做出了什麼事,我幾乎剋制不住自己,我的戾氣仍在。若是一直瞞着桔樂,他恐怕也會滋生戾氣,甚至會把父親一去不回的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還會懷疑他父親對他的愛意。”
妖精點了點頭,“告訴他吧。不過,再等幾天吧,他剛過完生日。”
童湖很不願如此悲傷又殘忍的消息出自自己口中。可既是她提出的,就必須由她來說。
桔樂的親戚就在這兩天內就會來接他走了。
在桔樂生日之後的第十天。
童湖叫了妖精、天鵝和大力一起陪着桔樂去他父親最終閉上眼睛的地方。
大力脆弱的心臟承受不了這樣的場面,缺席了,只在天鵝的脖子上套了一個“天眼”,說他在家裏也能看到現場的情形。
桔樂牽着童湖和妖精的手,愣在了原地。
這是他父親最後睡去的地方嗎?
躺在兩塊冰冷的圓石頭中間,血跡已被沖凈,這個地方沒有花,只有幾棵零星的大樹,連蟬子都不願飛過來。
在場的,只有天鵝見過馬先生臨終的情形。
桔樂問,“爸爸很痛苦嗎?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天鵝搖了搖頭。
桔樂把親手摘下的花束放在了圓石中間,其中有從未謀面的母親最愛的薔薇。
童湖帶桔樂他們攀了兩級石梯,那裏是公墓群。
馬先生的墓地周圍很乾凈,童湖和天鵝一有空就會來打掃。
桔樂又在墳前獻了一束花。
“爸爸,七歲生日時,我過得很開心。桔寶也在那天回來了,它現在在十裡外的農場,在你給它找的新家裏,他被養得白白胖胖的。
“爸爸,我吃了青菜了。
“我決定再也不搗蛋整人了。”
桔樂很多話在心裏說著,沒有讓其他人聽到,他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抱着墓碑哇哇大哭起來,嚎叫着說:“你怎麼就那麼不小心,怎麼會踩滑了,桔樂該怎麼辦啊,該怎麼辦!”
童湖抱着他,“桔樂,姐姐會照顧你,若你不願跟親戚走的話,姐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長大,一定會的,我們會過得好好的,爸爸會保佑桔樂的。”
天下起雨來,天鵝伸開翅膀包圍着跪在地上的童湖和桔樂,妖精摘了蒲葉替他們擋雨。
據說,那日,無妖鎮裏好多人聽到了桔樂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