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太太和妖精的戀情
童太太被童湖眼中那汪碧綠的色彩驚得失魂落魄,這三十年間,她費了很大力氣終於對出現在她眼中的所有綠顏色的東西習以為常。其實不用欺騙自己,綠得耀眼的東西還是會讓她想起他,而生活又不能消滅綠色,她得承認,她其實從未忘記過他。
他和童先生不同,童太太很難想起她和童先生的相遇相識及結婚前所達成的共識,婚禮當日的情形也已差不多忘得乾淨,因為相處的這三十年中,從未回憶過哪怕一次。
童太太叫童先生去馬家砍了那株突然長出來的妖樹。那株樹的巍峨挺闊令童先生望而卻步。他拎着鐮刀返回了童家。
童太太滲了劇毒的雙眼恨着童先生,童先生低着頭不敢看她,不敢走近她,不敢說一句話,站到離她較遠的距離,說的話又讓她聽不清楚,就是這些缺乏男子漢的怯懦讓童太太恨鐵不成鋼,童太太的脾氣說來就來,對童湖的重氣已轉而發泄到童先生身上。
二十六年前,童湖出生時,童家家道中落。其實,童家富裕風光之際,更早一點,抑或結婚半年後,童太太就可以對童先生呼風喚雨、頤指氣使了。
這是位沒有個性、沒有血性、天生就一副軟皮骨的懦夫。童太太瞧不起他,又要依靠他,倒是可以毫無顧忌的罵他而不用承擔任何後果,她很厭惡他,可脫離了他卻又無法獨立生活。
她早已對他不抱任何希望,即使他再次獲得命運的眷顧東山再起,他都做回一個真正的七尺男兒。如今,她只把他當做一個僕人,不發薪水,賣身契簽約到死。
童先生偷偷藏了一小瓶白玉松花酒。他喝酒壯膽,決定行事。
天黑以後,月光很暗,他右手握鐮刀,左手拿酒瓶,戰戰兢兢地來到天水蓮的腳下,蚍蜉又怎能撼樹?遲鈍的鐮刀摩擦了幾下粗壯的樹榦,連一絲裂痕都沒有見着。
樹上傳來笑聲,童先生仔細聆聽。
是馬家的小桔樂和某某誰的笑鬧聲,夾雜了幾句童湖說話的聲音。大葉子張開后,藉助月光,童先生望到了童湖、桔樂和天鵝,他們在玩一項好玩的遊戲。
童太太叫他來砍這棵樹原來是針對童湖的。
童先生頹喪地坐在地上,背靠雄厚的樹榦,想着自己失敗的一生,竟然落下兩行屈辱的眼淚。
他這一生縱然失敗,可從未做過一件不光彩的事,如今這般偷偷摸摸,簡直枉生為人。他灌下好大幾口酒,黯然神傷以致有些瘋癲,酒瓶落在地下,餘下的消愁物滲入土中,直接送了天水蓮的命。
如同巨雷在頭頂上爆炸,童先生以為他的哭聲震塌了整個世界。
天水蓮的剋星就是白玉松花酒。
根系瞬間枯萎,大廈已傾。
童湖和桔樂坐在天鵝的背上朝向月亮飛去。
月光已經十分明亮,這一幕深深刺激了童先生的神經,比方才雷暴房塌還要震撼!
“飛走吧,飛離這個世界,飛去自由的地方,永遠都不要回來!”
童太太不能讓童湖脫離她,從她握住她拳頭時的鎮定,從她面部的堅毅表情,從她種下妖樹想要搬出童家來看,情形已然不妙,假以時日,那根殺人的惡棍也無法再成為控制她的工具。
她需要童湖的仇恨,她要把童湖逼入絕境,這是她想到能逼妖精現身的唯一辦法。
童湖是孽種,妖精的後代。只有妖精才有那樣碧綠幽深的眼睛,她見過。
那時,她和妖精正在進行一場難以言喻深不可測的戀情。那時的她已是童太太,她還有一絲良心,深感幸福的同時也會有些許懊悔的悲傷。可是,她牢不可破的性格特點驅使她把所有錯誤都歸結於呆板、不懂風情的童先生,若是童先生具備一丁點她喜歡的質素,她也不會選擇和妖精在一起。
時至今日,三十年後,她從未因為自己的行為懺悔過。甚至把妖精給她造成的痛苦也一併夠歸結到可憐的童先生頭上。
童湖一出生時,家道敗落。童太太的寶貝疙瘩金絲鳥看到新生的嬰兒居然把腦袋往籠子柵欄上猛撞。童太太又買了五隻鳥,這些鳥平日裏相安無事,一見到童湖不約而同地發出斯嘎的尖叫,瘋了一般。
無疑,是她,她才是妖精的血脈,不是她的姐姐。
童太太不可能對罪惡者的後人慈悲為懷,她給了童湖無盡的創傷。童湖九歲時墜入湖中,但她命不該絕,被一個男孩所救。
家裏所有人都知道這場禍事背後的因由,但沒有人敢指責罪魁禍首。
童湖的心連一塊好的地方都沒有了嗎?她很狡猾,小小年紀就已學會喜怒不形於色。果然留着妖精的血。妖精是沒有心的。妖精不可能被傷害到。童湖說她被母親責怪了之後跑出去,不過一會兒就沒事,正在湖邊散步時,一腳踩滑,不小心落入湖中。
童太太怒不可遏,若是小妖精因為懼怕她而生無可戀,她的感情就能得到安慰。她折磨她的手段就會稍微收斂一些。她沒有想到小妖精如此驕傲。
驕傲還可以被原諒,這是她欣賞的一類特質,妖精身上的驕傲曾深深地吸引過她。可是童湖日益長大,變得奸狡,她明明被母親整得體無完膚,明明沒有心沒有感情,明明唯一的表情是毫不在意,她卻要假裝,裝得傷心慘目,有時當著母親的面泫然欲泣。
童湖的目的短期見效,童太太好長一段時間不知所措。她所做的一切無非都是通過童湖的悲慘痛苦使得妖精現身。妖精不是冷血無情,她敢以性命發誓,三十年中,她念念不忘他的深情厚意。
可以說童先生沒有的一切妖精都有,妖精是童太太理想情人的完美化身。童太太想要一腳踢開童先生和妖精永遠結合,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妖精。
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類,不可思議的是,他擁有神一般的力量,童太太想要的一切他都能滿足,任何想到的想不到的,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妖精都可以給她。
可最終,她發現,妖精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就是想要得到她祖傳的烏木盒子。
沒有什麼好特別的,盒子裏是她的祖先留下的日記,三百多年了,當然最原始的紙張已經損毀,裏面的內容是一代一代重新抄錄的。她看不懂這上面的文字,不知距今多少年的古文,早已滅跡,無人懂得識別了。
正好,童湖出生時,童太太的親姑姑遠道而來告訴她祖傳的盒子裏藏有十根金條,而那時,童家敗落。這秘密來得實在太過及時。
她沒有把妖精和金條扯上關係,妖精卻帶着金條盒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她還不知道妖精不是人類。一年後,她才把妖精和金條相關聯,妖精這時候出現,把盒子原封不動地退還給她。
妖精說,盒子裏還有十根金條。她欣喜若狂,繼而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不恥。
她不問他失蹤一年的原因,只想把童湖的出生告知於他,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摘下紳士帽子,頭上的稜角凸凸囊囊嚇得她連退三步。緊接着他大吼一聲,在虛空中撕扯下什麼東西,像是摘下了面具。總之,他變了身。全身綠得耀眼,可怕極了。尤其是那雙眼睛。不能直視,否則會被灼傷。
她原本是脆弱的女子,瞬間暈厥了。
她醒來后,過了好長一會兒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她得知,面前這位英俊無儔的年輕男子是一個妖精。他說了很多話,她大致記下了一些,她的思緒還是很亂,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其實,她最關心的只有一點:他是否對她有情?他接近她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會如何安頓她們母女?
她沒有告訴他新生兒的存在,來不及。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她只問了他前兩個問題。
沒有。
妖精決絕地說,不像撒謊。我對你沒有情,妖精本是無情的,妖精沒有心。
接近你只是為了你祖傳的日記,那是妖精的文字,和我的家族有關,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可能再和你一起,妖精和人類永遠不可能一起。
一晃快三十年了。童太太偏執地相信妖精唯一的血脈能夠將他喚回,不惜採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的記憶中有一段特別鮮明,每一次她想起幼年悲慘的時光心情不快用刀片割傷手臂時,妖精都會及時來到她的身旁阻止她帶給她無限的慰藉。
妖精對她說過:我能感受到你的悲傷疼痛,它是呼喚我的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