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家長里短(二)
趙存旭聽到“自盡”二字,猛地站了起來,仰頭望着屋頂,卻又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地跌坐回椅子上,吶吶地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趙老爺嘆了口氣,沉默了半晌后才道:“三年前那場科考,為何你沒參加?”
趙存旭穩住自己的心神,講起他這幾年所遇到的事情。
原來,四年前趙存旭帶着趙安雇了馬車去京城應考。因趙老爺是趕過考的人,憑他的經驗,參加科考最好提前半年到一年進京,否則麻煩頗多,客棧吃緊不說,房價還高,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許多考生一路顛簸後身體便垮了,根本沒辦法應考。所以,提前去京城,一來可以早早地熟悉環境,二來可以租賃到比較便宜的房屋,三來可以好好地將養身體,溫習功課,從容地應考。
趙存旭早早地到了京城,租賃好了房子,將一切都安頓好后,便開始用功地讀書了,臨到科考前兩天,為了放鬆一下自己的身體和心情,他決意給自己放一天假,帶着趙安去京城郊外的茯林山上看紅葉。
茯林山的風景很美,紅葉漫山遍野。茯林山下有個秋水湖,湖面平靜時倒映着山上紅葉,美得如同人間仙境。趙存旭樂而忘返,直到太陽下山了才意猶未盡地帶着趙安返回。天色漸黑,因茯林山離京城尚有一段距離,所以遊人大多已經離開,趙存旭主僕二人在經過秋水湖時,卻見到有人在水中掙扎。
趙存旭會水,當下便跳到水裏,將人救了上來,然而到底是深秋時節,水冷風大,上來后便着了涼,只聽那人說了他是太子后,趙存旭便昏迷了。待他醒來,已經是錯過了考期,身邊卻有個貌美之極的女孩照顧他。在康復后他才知道,照顧他的女孩兒竟然是太子的胞妹三公主。
趙存旭原本決定回家,但是三公主勸他留在京城溫書,免得來回奔波耽誤時間,趙存旭覺得她說得有理,於是給家裏寫了家書,讓家裏人轉告邱雨再等他三年。
這三年裏,趙存旭往家中寫了無數家書,卻從未收到過迴音,他本是有些疑惑的,但趙安說,興許是老爺夫人怕耽誤少爺的學業,所以才未回信的。趙存旭讀書讀昏了頭,覺得他說的也有些道理,於是依舊不足一月寄一封家書。
一晃三年過去,又到了朝廷科舉的日子,趙存旭一路過關斬將,中了探花。也不知是不是由於太子的緣故,剛放了榜賜了宴,趙存旭便得了個正六品的官職,而且朝中同僚對他也頗為客氣,就連他的頂頭上司也對他格外親厚,所以他才得了這麼長的假期,回家省親。
趙老爺面色凝重地聽完兒子的話,思索良久后道:“朝堂之事為父不想多說,只是你要記得忠義二字,忠始終是放在前面的。至於邱雨,因為是在成婚前自盡的,所以那家並沒有使她入祠堂,你若是有心,便迎到趙家祠堂來吧,只是不知道邱家的人肯不肯。”
趙存旭還沒從邱雨的死訊中清醒過來,對於趙老爺說的話也只是聽着而已。
邱家與趙家從前在鄉下是門對門的鄰居,那時趙存旭和邱雨不過六七歲,年紀相差不大,兩家又走得近,所以兩個孩子總在一起玩兒,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趙老爺中了舉人,當了官,這才搬到縣城裏來,與邱家隔得遠了。邱家怕距離產生隔閡,於是早早地就替邱雨定了這門親事。誰知道趙老爺當官只當了幾年,便因不喜官場裏的爾虞我詐辭了官。邱家當時便有了悔婚的意思,不過邱雨一直堅持不退,再加上趙存旭才名遠播,人人都道他是個狀元的苗子,所以邱家才勉強地維持着婚約,趙存旭趕考沒了音訊,只不過是他們退婚的一個借口罷了,只要他落第不中,邱家不管怎樣都會退婚的。至於要邱雨的牌位入趙家的祠堂,就衝著趙存旭六品的官職,只怕邱家是巴不得呢。
一家子人因邱雨的死而顯得有些沉悶,吉祥也沉默着。為愛殉情,雖說在現代社會幾乎不可能了,而且在視生命為最寶貴財富的吉祥看來,自盡也不可取,但是,對於趙存旭口中的邱雨,她還是存着敬佩的,這樣一個剛烈忠貞的女子,不管她選擇何種方式捍衛自己的愛情,都是值得尊敬的。
默然中,張福領着翠芝到了門外。
翠芝是個年約五十的半老婦人,身板結實,穿一件墨綠色的綢緞衣裙,臉偏圓,因為胖的緣故所以皺紋並不多,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了個髮髻,雙眼透着一種慈愛與靈活,全不像普通老年僕人一般遲鈍木訥。她見屋裏氣氛不對,忙抹着淚朝趙存旭和貞娘行禮道:“小的給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問安。可想死小的了,少爺也狠心,出去這麼多年也不寫封家書回來,小姐也是,娘家這麼近也不回來看看。這個小可愛是小小姐吧?小的還從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小閨女呢,呃……不過,小姐小時候也這麼俊俏來着,小小姐跟小姐長得還真有些像呢……”
翠芝啰啰嗦嗦的一番話,倒是讓屋子裏凝重的氣氛輕鬆了許多。吉祥依舊發揚她嘴甜的功夫,對着翠芝甜甜地道:“張婆婆,吉祥好看還是娘親好看?”
翠芝呵呵笑道:“都好看,都好看。”吉祥撅嘴道:“吉祥最好看!”翠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忙道:“是是,小小姐最好看。”被吉祥和翠芝這樣一鬧,悲傷的氣氛便淡了,張福道:“小的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本也想來向少爺和小姐問安,只是那兩處莊子今年收成好,現下正忙,脫不開身,特地央人過來求小的向少爺和小姐告罪。”
趙家之所以在沒有什麼進賬的情況下能維持這種比較富足的生活,靠的就是郊外的那兩個莊子,還有趙家祖上傳下來的兩個店鋪。張福的兩個兒子雖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是料理農活兒卻是一把好手,他倆一人經營一處莊子,年年收成都比別家好,種出來的瓜果蔬菜,總比別家的成色好,賣價高,所以收入頗為豐厚。因張福翠芝兩口子並不是賣身的奴僕,而是受雇的傭人,他們的兩個兒子自然也是受雇的自由身,所以就有別的東家動過挖牆腳的念頭,但是這一家四口早就與趙家親如一家了,雖然禮數上依舊維持着僱主與傭人的關係,但在感情上卻早就如親人一般了。
趙存旭對邱雨的死雖然心下憤懣,但是卻連個可以怨恨的對象都找不着,心裏的悲傷失望無法言說,而且更不好當著這一屋子長輩的面繼續消沉,只得強咽下眼淚,強作歡喜,笑道:“張伯說的哪裏話,這些年全靠你和張嬸照顧爹娘,又辛苦兩位哥哥照看着莊子。兩位哥哥也是能幹人,莊子年年豐收,別家都羨慕得很呢。”
張福聽了自家少爺的誇獎,心裏跟吃了蜜似的甜,在他心目中,自家的少爺那就是完美的化身,打小就聰明,懂禮,仁義,長得又俊,總之渾身都是優點,唯一的缺點就是沒缺點。能得他的誇獎,那自然比別人的誇獎更受用。“就倆泥腿子,還是託了老爺夫人的福才能安家,少爺就甭誇了。倒是少爺,此番高中回來,是不是也擺酒慶賀一番?”
翠芝忙接口道:“就是,咱們少爺中的可是前三甲,而且補的是個正六品的缺,可不比那些七品小官兒的什麼同進士出身強多了,怎麼也得擺酒慶祝一下,也讓十里八鄉的人知道知道。”
趙存旭其實無心說這種話題,但是見到張嬸似乎熱情高漲,他不忍心掃了她八卦的興頭,於是假裝好奇道:“什麼七品小官兒?”翠芝撇了撇嘴道:“不就是城東頭張員外家的公子么,三年前會試中了個同進士出身,又使了些銀子得了個七品的閑職,那張員外擺了一百多桌酒,把平縣有頭有臉的人全請了去,連老爺和夫人也不得不去送了份賀禮呢,如今少爺中的是前三甲,又是正六品的實缺,還不得好好地風光、風光啊?”
趙存旭笑道:“張嬸,我是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么,我不愛那般熱鬧。”
翠芝興緻勃勃的表情垮了下來,沮喪地說道:“說得也是,少爺自小就不愛這麼鬧騰。”說到這裏又重新精神十足起來,好像又找到了新的閃光點似的狠狠點頭道:“少爺自不是那種愛顯擺的人,咱不學那小人得志的做派。”說完察覺到這句“小人”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趙老爺笑道:“這種酒不擺也罷,不過吉祥滿周歲的酒卻得擺。”
正在逗弄吉祥的貞娘聽了趙老爺的話抬起頭來愣了一下,然後又紅了眼眶。像她這樣嫁出去卻被夫家休棄的女子,還能這般得到娘家爹娘與兄長關愛的,簡直是太少了,更不要說給自己的女兒周歲擺酒,那其實就是向所有人宣佈,吉祥是趙家的子孫。這樣的包容接納,叫她如何不感動。
吉祥心裏也是感動的,雖然對前世仍有諸多想念,雖然她今世的命運也不是一路坦途,雖然她今世才過了不到一年,但是她更喜歡這一世,更喜歡這個世界,更喜歡這一世的親人,當然,除了那個爹。見貞娘流淚,吉祥忙伸出小手替她抹掉,並奶聲奶氣地安慰道:“娘不要哭,吉祥以後要掙好多好多錢,給姥爺、姥姥、舅舅和娘,每個人都擺周歲酒。”
吉祥發自內心的表白逗得一家人哭笑不得,說感動吧,又覺得她的話過於孩子氣,說好笑吧,卻又實在有些感動。
趙夫人含着淚笑道:“我們吉祥真是聰明,這還不到一歲便能說會道的,比她舅舅小的時候還曉得事兒,將來還不得中個女狀元哪?”
翠芝拍巴掌笑道:“夫人說得有理,小小姐將來定能中個女狀元,只是可惜了,咱大興這兒沒有女學,也沒開女科考,若也像寧國那樣開女科考,小小姐只怕還真的能中狀元。”
吉祥心裏驚詫不已,居然有開女學和女科考的國家存在,那她所處的時代跟她學過的歷史朝代定然是不同的,這會是個什麼樣的社會呢?吉祥對此十分好奇,不過她並不急着問東問西,她有的是時間來慢慢了解這個社會,並融入這個社會。
一家人正高高興興地說話,門外一個小廝來通報,說是姑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