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〇六章 黿童
盡人走了。
他並沒有選擇殺掉這饒氏爺孫倆。
毋饒覆滅,跟自己沒有半個靈晶的關係。
真要追究,也是五大聖帝世家,乃至是道穹蒼一個人的鍋。
而不論饒可可此女天資如何,那老者實力如何,二人是否又還有隱藏……
既入干始,計計不過道穹蒼,出出不得此牢籠。
毋饒,根本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就算他們自己內心尚存有幾分希望,那希望,也太過虛無縹緲,還是別人賜與的。
“干始帝境……”
“罷了,繼續往前吧。”
盡人離開了林湖,往霧靄的深處走去。
來到干始,他感覺一路際遇,十分的不真實,跟這層蒙在湖上的霧一樣,透着神秘。
他先是殺了一個砍柴的老頭。
因為感覺這像是道穹蒼的天機傀儡,殺完后又覺着不像。
實際上從那老頭的生命圖紋看,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惜了,盡人賭不起。
偶遇完毋饒兩人後,盡人又覺得干始所遇,非是虛幻。
別的聖帝世家要滅毋饒,定是族誅。
這些大勢力,既然決定了要動手,不可能斬草不除根,留給毋饒東山再起的希望火種。
干始帝境確實有留一手的可能。
道穹蒼的風格,便是從不將事情做絕,走一步算一步,步步為營,任何變化都可視作有利。
干始帝境,或許習性亦如此。
“可那毋饒兩人,真是真實存在的嗎?”
盡人迷失在了大霧之中,感覺自己又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只記得一路向前。
他已分不清乾始的虛妄與真實,只覺若是本尊來此,或許得以堪破。
可他只是一個第二真身的一道意志的一半,他的能力太有限了。
別說干始聖帝,道穹蒼或都可以戲耍此時的自己。
“也許從一開始,進入干始,便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來都來了。
盡人只能這般安慰自己,多搜集情報。
哪怕情報有誤,自己得到了就好,剩下的交給本尊去判斷。
時間不長。
當從大霧之中走出,眼前光景一變,盡人來到了一片灘涂地。
不遠處就是大海,一望無垠。
而腳下踩着的灘涂地泥沙混水,在星光中泛着粼粼光澤,看得人目眩神暈,感覺神魂都要沉陷進去。
“嗯?”
盡人再次驚醒。
自己是來污染道穹蒼記憶烙印的。
怎的一路走了這麼久,每每自己想要展開意道盤的時候,就有“變故”發生?
“不對勁……”
“記憶之道,篡改了我的記憶?”
他停下了步伐,卻已不再執着於紡織道穹蒼的印記。
他感覺從踏入干始帝境的那一刻,自己就進入了一個“怪圈”,或已被干始聖帝鎖定了。
剩下的,全是在原地轉圈,做無用功。
盡人沉吟在泥黃的灘涂之中,末了自嘲一笑,揚聲對着無人的四下道:
“出來吧,道干始,沒必要再玩捉迷藏了,我認輸。”
聲音飄散在灘涂上,卻驚不起半點回聲與波瀾。
盡人想了想,並起劍指,戕向了自己的腦門,那就自殺吧。
他真輸了。
他走了一路,所得儘是莫名其妙。
干始帝境,不愧是能養育出道穹蒼這等謎語人的鬼地方,其存在本身就是個“謎語”!
劍光凜冽。
可當要刺中眉心時,盡人動作卻不由自主一停,目光被遙遙近海處一頭龐然大物所吸引。
“這是?”
那像是一頭巨大無比的……鱉?
即便相隔甚遠,它半身陷在泥水之中,看上去依舊足有三層閣樓那麼高。
盡人目力不弱。
他還能看到,這頭似龜似鱉的近海生物之上,還坐着一道小小的人類身影。
他背身相對,面向星光。
當盡人看到它與他時,遙遠處便有一道稚嫩的童聲跟着響起,所言無比玄奧:
“玄妙叩長生,老黿背壽紋。”
“星辰織萬道,天命落中衡。”
縹緲的童聲一定,盡人眼前一花,發覺物換星移。
他竟已不知如何,越過了灘涂,來到了近海處,來到了那老黿的跟前。
這似龜似鱉的生物,太龐大了!
它原來不止三層樓高,它與天齊高,自己在其面前,有如泥沙一樣微不足道。
“黿?”
老黿垂眸,目下星辰交織。
它如天外之物,當人堪破玄妙,推開那扇至高之門后,方可視見之。
可盡人眼睛一眨后,才發覺它分明又很小。
它只與正常人等高,雖亦龐大,已不至於高不可攀。
近在跟前,盡人還能看出,這頭老黿該歷經了漫長歲月,年歲不小。
它如龜一般背負有甲,龜甲上長着星疣,蘊含著未知的力量,甲背上還有橫縱交錯的紋路,似烙着大道萬法。
可它的殼不同於普通烏龜的龜殼,外邊還有一層軟皮包裹着,令得那星疣、那道紋,看上去十分模糊。
烏龜的甲殼與龜肉,有明顯的分隔。
這老黿的甲殼與黿肉,卻在那軟皮的連接下,完全生長在了一起,有縫隙,但不明顯。
盡人思考了許久,只得這般去形容:
“就像那湖上的霧紗,神秘的同時,遮住了真實。”
他又覺得不竟本質,有如隔靴搔癢,最後幡然醒悟:
“遮住了道!”
老黿……
以及倒騎黿的男孩……
盡人心頭已生波瀾,斷定了事實本質:
干始聖帝!
要麼這老黿是道干始,要麼這倒騎黿的孩子才是!
雖然和心目中干始聖帝的形象大相逕庭,盡人卻反而覺得可以理解。
道穹蒼都那麼騷了。
道干始是一個童子或者連人都不是,而是只鱉,又有何妨呢?
他看向老黿。
老黿百無聊賴,垂着銅燈般大的雙目,昏昏欲睡。
顯然,方才那幾句“道論”,不出自它口,盡人便看向那背對自己,騎在老黿龜甲上的小男孩。
他只披了個星袍,弓着背坐着,雙手撐在前頭看不見,張望星空。
這般努力抬眸望去時,其實只能見到他一個十分飽滿、光滑的後腦勺——並無頭髮。
“大哥哥,所有人都在求道,求長生,你為什麼想不開,要自殺呢?”倒騎黿的男孩開口了,話語中有着濃濃的困惑。
盡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懶得和這些道氏謎語人繞彎子,秉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
既然見到了,躲不掉,那就聊聊!
他一抱拳,不苟言笑道:“晚輩徐小受,見過干始聖帝。”
“嗯唔……”小男孩搖頭,“大哥哥,你又怎麼確定,我就是干始聖帝呢?”
姓道的就是麻煩!
盡人最煩這些謎語人。
見面就好好見面,說話就好好說話,怎麼每句都要繞圈子呢?
但他只是不想,不是不會,當下聞聲,便長笑着拍起了彩虹屁:
“玄妙叩長生,老黿背壽紋,星辰織萬道,天命落中衡……能有這般口氣,這般心氣的,豈能是泛泛之輩?”
“這干始帝境雖大,能人輩出,可你若不為聖帝,誰能為聖帝?”
小男孩依舊背對着他,聲音充滿童稚,像是在很認真的問問題:“我就不能是道穹蒼嗎?”
盡人哈哈大笑,拾起地上一粒沙:“道穹蒼詭計多端,卻泥沙不如,干始聖帝才情遮天,可為天上星,你二者,又豈可相提並論?”
“嗯唔……”小男孩再度搖頭:“除卻干始聖帝、道穹蒼,我就不能是其他人嗎?”
盡人一愣,干始帝境還能有什麼強者?
道璿璣?
搞笑女罷了。
盡人繼續拍馬屁:“干始聖帝,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客套了一長串,他才拋出真實想法:“但干始聖帝就打算這樣背對着我,不以真容示人嗎?”
黿背上的小男孩失笑,依舊只顧着自望星辰:“你想見我面,就不會自己走到我座下道黿身後,主動來見嗎?”
“呃……”
饒是盡人,都一下給嗆住了。
真有你們姓道的!
他也不氣,提步就打算繞過這頭等人高的巨大道黿,繞到其後面,去見這該死的小破孩。
“罷了。”
黿背上的小男孩一擺手,自己挪動了屁股,轉過身看了下來,微笑道:
“我是誰?”
盡人止步,抬眼對去。
當瞧清這小男孩的臉時,他瞳孔地震,嚇得連撤三步,驚駭失聲:
“阿、阿戒?!”
這個光頭小男孩唇紅齒白,眼圓鼻挺,不正是本尊在天桑靈宮於天玄門殺戮角,在地底挖出的天機傀儡阿戒嗎?
這個瞬間,盡人臉色都在發綠。
他腦海里閃過了太多畫面,太多信息,卻無論如何也組織構建不出再一個完整的邏輯來。
他本來知道的事情是,阿戒是道穹蒼研製初代天機傀儡的殘次品,天機神使貳號都在排在後面。
後續事實真相有了改變,原來是阿戒誕生了靈智,道穹蒼因此受五大聖帝世家制裁,認為他和北槐沆瀣一氣了,不得已道穹蒼拋棄阿戒。
就扔在虛空島上!
桑老將阿戒帶回了天桑靈宮……等等,桑老為什麼要搞這一出,他怎麼敢?
不重要、不重要……
之後阿戒就埋在天玄門裏,既然不得外出示人,便當起了一大鎮界之寶,供喬長老喬遷之去研究天機術。
但喬長老又不是在修習天機術。
他是聖宮四子,心氣超凡,試圖重證陣道,要超出天機術。
後來喬長老封聖,果然毋需半聖位格,他邁出了那一步。
卻又中途出了岔子,迄今半年多了,他還沒封聖成功……嘶?
想到這,盡人腦子都要炸了,要被龐大的信息量撐爆。
可思維還在發散,在不盡發散。
他又想到初代天機傀儡,既已都誕生靈智,在各大聖帝世家家主心中,道穹蒼已是墮入北槐這條歧途。
北槐都遭受如此“鉗制”,一生給壓在悲鳴帝境,不肯放他出來。
道穹蒼為什麼就能超脫,不僅沒事,還去到聖神大陸逍遙,還當上了道殿主?
真就無人懷疑,他能製作出第一隻有靈智的天機傀儡,後續就一定安分,不亂搞了嗎?
整個道部不是真人。
小半個桂折聖山要職之人,在道穹蒼退任后,跟着不翼而飛。
這些事情,這些馬腳,五大聖帝世家三十年來,沒有發現半分異常?
就算真沒有!
干始聖帝自己呢?
他家裏出了一個道穹蒼,初代天機傀儡阿戒還就長着干始聖帝的臉,這是何等的居心叵測?
就這麼放過道穹蒼了?
就真可以心如此之大?
可要說干始聖帝對道穹蒼一生所行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道穹蒼卻又是明明白白的“道氏叛徒”!
他根本不想接管幹始帝境的攤子。
他想的是白手起家,以天機封神,超越聖帝,封神稱祖。
這些,干始聖帝也看不見,還任一叛徒去苦心佈局三十年?
“啊……”
盡人喉間發出滾滾嘶吟。
他腦袋真要脹炸了,思緒如麻,縷不出一條完整的線來。
“自殺!”
“只能自殺!”
“這干始帝境,根本沒法待了,連對話都不可以,干始聖帝有問題,這傢伙沒安好心!”
黿背上小男孩笑嘻嘻看着他糾結。
盡人心頭已是橫生死意,他想都不想,再次並起劍指,戕向了腦門。
同時,往本尊那邊,渡過一道驚恐意念:
“莫入干始!”
道氏族人的心眼子,比大陸五域千萬億人加起來的,還要多。
干始的水,比五大聖帝世家齊齊引爆后攪和在一切的混沌,還要渾濁。
什麼祟陰,什麼聖魔、葯鬼……通通力可撼之。
干始聖帝、道穹蒼,打這些玩意就是在拳擊棉花,根本不知道最後受力、受擊的,到底是誰。
“砰!”
黿背上小男孩笑吟吟望着黿下人自殺,並未阻止。
盡人一指過後,腦袋炸出了西瓜汁,整個人跟着形神俱滅,連意識都沒留下半分,生怕給逮住。
“唉,怎麼想不開呢?”
小男孩一臉惋惜,托着腮輕嘆,末了又對着黿下空無一人之地,問道:
“徐小受,你說死亡,到底是什麼呢?”
“或者換個說法,身靈意三道盡滅,就真的是'死'嗎?”
盡人死前,眼前走完了自己短暫又燦爛的一生。
他是閉上眼自戕的,他知曉這一指過後,自己必死無疑,半點痕迹都不會留下。
他將重新墮入黑暗。
待得本尊有需時,分娩一下,自己又將回歸。
雖說屆時之我,已非今下之我,但人活着……或者說盡人活着,沒必要那麼較真。
都是我!
這般去想,便可以了。
可當盡人睜開眼時,不是在聖神大陸被本尊分娩出。
他望着面前等人高的巨大老黿,望着黿背上托腮正注視着自己的“阿戒”……
他人麻了。
他低下頭,掃量起自己。
自己的存在虛幻,沒有肉體、沒有靈魂、沒有意識,又好似三者並存?
這是一種極特殊意義上的“活着”,而至於說這是什麼狀態,盡人腦子已短路,思考不得。
“本尊,殺了我!引爆我!”
盡人心聲瘋狂呼嘯,雖說自殺不得,本尊那有後手,他永遠掌握着第二真身的生死,只消一個念頭。
“別掙扎了,身外化身和本尊之間的聯繫,早早就被'篡改'了,你還沒發現嗎?”
“唔,在你入我神庭之時?”
本尊的回應沒有傳來,好似已隨自己方才的死亡而完全斷開連接,黿背上小男孩卻看了過來,他的話,教人驚悚:
“你叫'盡人'?”
盡人雙手無力垂下,整個人如被掏空了氣力,他保持緘默。
黿背上的小男孩似無惡意,還在探討“死亡”,自顧自道:
“我覺得吧,人有三死。”他豎起三根晶瑩潔白的手指。
盡人無動於衷。
見他無有回應,小男孩繼續說道:
“人有三死,一死為身靈意三道皆消,二死為葬禮上存在之意義抹除,三死為舉世遺忘。”
“所以……”
說到這裏,盡人目光驚動,身子微一激靈。
小男孩在老黿背上起身,伸了個攔腰,打着嗬欠道:
“所以盡人吶,但凡有一個人記得我們的名字,是否便意味着,我們'永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