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酉時的日頭只剩餘暉,像一把火灑在小小的院子裏。
李雕兒盤腿坐在桂花樹下,佈滿老繭的大手拿着一片桂葉吹個不停。李雀兒靠在籬笆上,一臉嫌棄地說:“你連個響兒都吹不出來,光嘴裏噗噗,跟放屁一樣。”
李雕兒不理他,顧自噗噗個不停。
李雀兒走到樹下,摘下一片桂葉放到嘴裏,不一會就有清脆靈動的聲音從葉片上發出。
李雕兒本來一人吹得開心,現在有了對比,高下立判。
他扔了桂葉,狠狠踩了兩腳仍不解氣,掄圓了拳頭就朝桂樹打去。
“樹砸壞了,大哥饒不了你。”李雀兒說。
李雕兒半道剎住拳頭,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漲紅了一臉橫肉。
“你——你為什麼總欺負二哥?”他瞪着李雀兒。
“你要是找不到事做,就去屋裏看看,沈姑娘或許醒了。”
“我不去!”李雕兒扭頭蹲下,一臉鬱悶:“大哥偏心她,一來就給她吃下水。我想吃他卻總不給我做!”
李雀兒不以為意,疊起了手中的桂葉。
“一點下水算什麼呀,你知道大哥去哪兒了嗎?”
李雕兒抬頭,一臉好奇:“去哪兒了?”
“大哥給她去請大夫了。”
“她吐了,生病了,是該看大夫。”
“大哥生病也只是去山上抓點草藥自己煎水喝,她不過就是有些低燒,大哥竟然親自去素心堂請大夫了——”李雀兒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說明啥?”
“說明她很值錢。”李雀兒肯定道:“我本以為她是未來的嫂子,可大哥說不是。既然不是嫂子,那就只能是貨物了。大哥從不做虧本生意。”
“她值錢嗎?”李雕兒兩眼放光:“值多少?”
“賣到京兆的妓院裏去,這般神仙姿色,怎麼也值個千兩銀子。”
“千兩……夠我吃,吃……”李雕兒又開始掰指頭。
“所以你得好好照顧她,她要是沒了,你就沒肉吃了。”李雀兒說:“這事兒也不能叫她知道,否則她跑了,你也沒肉吃了。”
李雕兒傻笑道:“好,好……二哥一定照顧好她。”
李鶩和一長衫老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院外,李雀兒連忙出門迎接。
“大哥,老哥哥——”
堂屋內,沈珠曦扶着泥牆,渾身冰涼無力。
她只是醒來后口乾舌燥,想要一杯水罷了,卻不料聽到這麼可怕的話!
她驚慌失措地回到床上,險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才在李鶩進屋前,把那床有陌生男人氣味的棉被蓋到了身上。
“就是她。”李鶩說:“吐了之後就暈倒了。”
沈珠曦緊緊閉着眼睛,努力平復急促的心跳。
有人坐到床前,拉起了她的手——竟然沒有放上一塊絲綢遮擋,就這麼直接摸上了她的手腕!
“脈搏急促,潮熱發汗。”那人伸手到她額頭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眼皮,說:“形體消瘦,眼球掠動,脈快而無力,我觀此症……”
“說人話。”李鶩說。
“這姑娘有虛熱,我開幾服藥就好了。”
“行,開藥。”李鶩說:“治不好我再來找你。”
“這方子,我回素心堂再寫給你,你來拿方子的時候,一道把葯撿走。”
“我和你一起去。”
李鶩跟着唐大夫走出堂屋后,唐大夫在院子裏停下了腳步。
“這姑娘不是縣裏的人,她和你什麼關係?”
“認識而已。”李鶩言簡意賅道。
“你可不能做那強拐民女的生意——”
李鶩不高興了,兩道濃眉擰作一堆:“老子是那種人嗎?”
“是啊!是啊!大哥還給她吃了好多豬下水呢!”李雕兒幫腔道:“連我的份都吃走了!”
“你閉嘴。”李鶩一個眼刀過去,李雕兒委委屈屈地蹲下了。
“現在各處都亂得很,她那模樣,絕不是普通人家養得出來的。你別怪我多管閑事,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這都是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李鶩說:“既然你是看着我長大的,這出診費你還好意思收嗎?”
唐大夫撫着白須說:“一碼歸一碼,別說咱們不是親的,便是親的,也要明算賬。”
李鶩嘁了一聲,推開了籬笆上的木門。
“除了吃藥,平日裏有沒有什麼注意的地方?”
“她的身體底子是好的,此次是受了驚,又許久未進水米才會這樣,並不要緊,多休息便好了。”唐大夫說:“你這麼緊張她,既然不是強拐民女,那是想讓人家做媳婦?”
“你這個糟老頭子哪來的那麼多廢話?”
“你急什麼,老夫我也是過來人了。你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儘管來問我……”
李雀兒站在籬笆門前,對二人背影揮手:“老哥哥慢走——大哥放心,家中有我!”
待兩人的背影都看不見后,李雀兒打了個哈欠,懶洋洋走回院子。
“我去上個茅廁,你看好堂屋。”
“曉得了!”李雕兒頭也不抬,光顧着看桂花樹下兩隻大黑螞蟻打架。
李雀兒從土屋一側的小徑走去後院沒多久,堂屋裏響起了幾聲咳嗽,一道呼喊:
“李雕兒……”
李雕兒扭動肩上圓乎乎的腦袋,左右張望了一會,終於發現聲音來自昏暗的堂屋。他拋下兩隻打得熱火朝天的螞蟻,走到堂屋門口,朝里探進一頭。
沈珠曦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李雕兒……幫我拿點喝的水好嗎?”
李雕兒說:“乖乖隆地咚……要求還挺多。行吧,行吧,看在肉的份上……”
待李雕兒轉身離開后,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珠曦立即跳了起來。她跑到門邊,看着李雕兒龐大的身軀進了廚房后,立馬跑出堂屋。
打開籬笆門后,李雀兒和李雕兒仍未發現她的出逃。沈珠曦拔下頭上玉簪,扔在院中充滿塵沙的地上,希望李鶩三人能就此知足,不再追捕她。
沈珠曦選了李鶩走的方向,卻又害怕碰上李鶩,一路走得飛快,顧不得回頭。
夕陽已經隱去,天空濛上一層藍灰色陰影,天色越沉,沈珠曦越是慌張。她從小到大,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皇廟,就是那地方,也在皇宮裏,不過是轎子多坐一會罷了,而現在——這都是什麼地方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來不絕,挑着擔子賣炊餅的大聲吆喝,聲如銅鑼;開着店面賣米油的鎖着店門,大肚囊就快頂上門鎖;頭髮高高盤起的大娘正和魚攤老闆就簍子裏最後一條草魚討價還價。
老農趕着皮包骨頭的老牛慢悠悠走在街上,一隻橘黃色的肥貓懶洋洋地趴在青石台階上與她對視,毛茸茸的尾巴晃來晃去。空中飄蕩着炊餅的香味、青草的草汁味、人群聚集的汗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
沈珠曦六神無主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她不經意地轉頭,撞上一雙渾濁無光,死氣沉沉的銅鈴大眼,沈珠曦嚇得跌坐在地,幾隻蒼蠅從毛刺刺的頭顱上受驚飛走。
肉鋪老闆娘發出爽朗的笑聲,周圍人的視線不約而同都落了過來。
沈珠曦獃獃看着木板上的黑豬腦袋,渾身血液都流走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門呀?”
肉鋪老闆娘繞過攤位,想要上前扶她,沈珠曦先一步站了起來,踉蹌着轉過身跑走了。
“咦,這……”
沈珠曦頭也不回。
她一口氣跑到人少的地方,一邊喘氣,眼淚一邊止不住的流下。前方有一書生走來,她趕忙又走了幾步,站在一間已經關門的店鋪前,對着緊閉的店門,用力擦了擦眼裏的淚。
那雙失去光芒的眼睛,讓她想起了死不瞑目的淑妃。
皇宮中的慘劇忽然復活,連天的大火和慘死的宮人接連浮現在眼前,她無法阻攔,無法忘記。
那書生總算走了,沈珠曦在店門前蹲了下來,蜷縮着身體,一遍遍深呼吸,默念着“不哭”。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淚終於止住了,沈珠曦重新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忽然聞到一股古怪的氣味。
她循着氣味看去,最終鎖定自己的繡鞋,她扶着店門,抬起一腳,心膽俱碎。
牛屎,就沾在她的繡鞋下。
沈珠曦再次哭成個淚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