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第272章就是因為他知道…… ……
方氏早就預料到傅玄邈會有此一問。
即便現在不問,遲早也會問。
方氏早在內心找了許多借口,可是每一條,都被她自己駁倒。她比誰都清楚,這些拙劣的謊言,或許騙得了別人,但絕對騙不過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那是十二歲時便能在棋盤上戰勝空山寺覺悟大師,十六歲便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三元及第的人。
她曾為他的聰慧驕傲,如今卻只感到恐慌。
儘管如此,在傅玄邈的疑問下,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垂死掙扎。
“這塊珏是我娘家的陪嫁,越國公主怎會持有?你確定不是下面的人看錯了嗎?”
她在心裏祈求着,萬一呢……
“此珏乃我貼身之物,也是除我本人以外最高等級的信物,只有親信之人才知道我有這樣的一塊珏。他們都說越國公主手中之珏同我一模一樣,一個人看錯,難道所有人都看錯了嗎?”傅玄邈臉上露着冰冷的平靜。
“或許是偽造……”
她忍不住乞求,萬一呢……
“有這樣的時間,為什麼不直接偽造使用範圍更廣,仿製更方便的我的私章?”
“我不知道……”方氏慌張無措,在傅玄邈的連連逼問下,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着。
“你知道。”傅玄邈的聲音像潭水一樣平緩無波,像潭水一樣冰冷刺骨,他冷漠的視線,釘在如風中落葉一般弱小無依的方氏身上。
他輕聲說:
“母親,你知道的。”
方氏咽下喉中的啜泣,顫聲道:“這珏……原本就有兩個,你和越國公主訂下婚約不久,我便將另一塊贈予了越——”
“你在說謊。”
這一次,方氏還沒說完,傅玄邈便打斷了她的話。
他從黑漆扶手椅上起身,往方氏方向走出兩步,看似要扶起方氏,腳步卻停在了書桌邊緣。
傅玄邈輕輕提起硯台里的銀杏梗,將其平坦放到了一張宣紙上。墨水往下侵染,在紙上逐漸擴散。
“母親可是忘了,曾經多反對我和越國公主的婚事?你嫉恨白貴妃,連帶着也怨恨白貴妃生下的孩子,你寧願我娶任何人,也好過娶白貴妃的女兒。這樣的你,怎可能將珏贈予越國公主?”
“更何況——”傅玄邈說,“你和越國公主的一舉一動,我又怎會一無所知?”
“那已經是從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怪白貴妃了,當初是我一葉障目,本就和她沒有關係,說起來,她也不過是個可憐女人……”方氏說,“你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我雖不情不願,但既然你喜歡越國公主,我就說服自己接受她,畢竟上一輩的過往,她分毫不知,性子又純善溫柔,而你思慮過重,兩人互補也算良配……”
“母親今日對我說的話,比得上往年一年對我說的話了。”傅玄邈輕聲說,“母親越是為對方隱瞞,我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什麼人,能讓母親如此維護……”
“我已經告訴你了!”方氏心臟狂跳,雙手成拳緊握在裙擺邊,色厲內荏道,“我贈予越國公主,只是因為你非她不可,難道我作為你的母親,送傳家玉給你的婚約者很不可思議嗎?”
“不可思議的是時機。”傅玄邈說,“母親是何時將珏贈予越國公主的?”
“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傅玄邈終於轉身走向方氏。
他在跪着的方氏面前蹲了下來。
“你和越國公主的一舉一動,我怎會一無所知?”他說,“說得更好理解一些就是……你和越國公主,每日吃什麼用什麼,見過什麼人,夜裏翻過幾次身,我都了如指掌,你若當真將珏作為傳家玉贈予,我不會毫不知情。”
方氏瞪大雙眼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漲上心口,淹沒了她的呼吸。
讓她難以相信的,不是親生兒子如對待犯人一般的監視舉動。
而是他此刻無動於衷,心安理得的模樣。
“說罷。”他用輕柔的聲音加緊了對她的詰問,“還有什麼謊言,想的到的,都一起說了吧。”
方氏身體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恐懼、不解、悲怮、絕望,數種強烈的感情在她胸口裏彼此衝撞,她的雙膝還被地面支撐,靈魂卻在虛空中被撕裂成了千條萬條。
“沒有了嗎?”傅玄邈說,“沒有,那母親便請回吧。什麼時候想說實話了,什麼時候再來雨蟬院。”
傅玄邈的雙手伸進方氏腋下,不管她的意願,半強迫地將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凝雨。”他一聲令下,候在院外的凝雨立即走了進來,“扶夫人回房。”
“喏。”
凝雨急急忙忙走了上來,扶住方氏的手臂,想要將她帶出房間。
“別碰我!”方氏打開了凝雨的手,單薄的身體因激動的情緒而不斷顫抖。
傅玄邈面無表情地看着抖個不停的方氏,剛要說話,燕回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視線掃過屋裏滿臉淚痕的方氏和無措的凝雨,迅速低下頭走到傅玄邈身邊,對其耳語道:
“公子,陛下急召,似乎是想要看看今日的奏摺。”
傅玄邈看了一眼方氏,說:“凝雨,看着夫人。”
凝雨應喏后,傅玄邈在桌上挑選了部分奏摺,剩下的命人收起來后,帶着篩選后的奏摺離開了書房。
傅玄邈和燕回的腳步聲遠去后,書房內靜得落針可聞。
方氏像個失魂木偶,枯站着默默流淚。
凝雨再次嘗試帶她離開,方氏不斷後退,眼淚從無神的雙眼中滾滾而出:
“滾!都滾!”
凝雨猶豫片刻,知曉方氏脾性的她知道此時此刻她是沒有辦法強迫方氏的。凝雨無奈道:“奴婢就在門外等候,夫人還是擦一擦臉,儘快回房吧……免得公子回來,又要生氣。”
凝雨福了一福,低頭走出了房門。
方氏獃獃地站着,眼淚流個不停。忽然,她獃滯的目光注意到了宣紙上的那片銀杏。
金黃被墨色侵染,墮入了無邊的深淵。
她獃獃地走到桌前,毫無血色的手指輕輕觸碰過銀杏金黃的邊緣。
“小姐,小姐……你等的銀杏終於黃了!”
一個赤誠熱烈的聲音從心裏響起,催生出更多眼淚湧出。
“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我去山上給你摘的銀杏葉,又好看又乾淨,小姐可以選喜歡的來做書籤——不夠我再去摘!”
斷了線的淚珠接二連三打濕宣紙。
“你的兒子……為什麼一點都不像你……”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方氏收回手的時候,碰倒了桌上的文竹欞格架格,架子上的筆具嘩啦啦地落了出來,方氏雙眼近盲,手忙腳亂地摸索着四處滾落的筆具,手指和衣袖都染上了墨跡。
一隻玉螭紋筆從桌上滾落,啪嗒一聲落到地上。方氏急忙彎腰去揀,一不小心撞上書桌某處,輕輕一聲開合聲,方氏背面傳來一聲奇怪的聲響。
方氏握着那隻玉螭紋筆,抬頭往身後看去。
書房一如往常,似乎並無變化,剛剛那兩聲前後響起的聲響,似乎也是她的一時錯覺。
方氏被某種吸引驅使,怔怔起身走向正前方那副懸挂在牆上的蘭竹石圖。
這幅圖沒有落款,蘭竹筆力勁健,風流盡顯,枯筆勾出頑石輪廓,干筆皴擦石面,冷硬孤高的韻味由內而發。
方氏伸出手,取下了這幅畫。
一個方方正正,有半條手臂深的洞口出現在畫卷后。
靠外放着一些和各大官員之間的書信,方氏雙眼不便,看不清上面的字跡,便放到了一邊。她無意追究傅玄邈在朝廷中培養起了多少黨羽,正要重新掛上畫卷,視線被最裏面的一隻木匣吸引。
冥冥之中,有什麼正在木匣中吸引着她,方氏情不自禁地,取出了藏在最深處的木匣。
木匣並沒有鎖,她輕而易舉便打開了,匣子裏是滿滿當當的木雕小兒……形態各異,神情各不相同的可愛小兒。
有剛出生時皺皺巴巴的,有蜷縮在搖籃中咬手指頭的,有興緻勃勃學爬的,有張開雙手牙牙學語的……方氏用顫抖的雙手拿出匣子裏的一個又一個木雕小兒。
他們之間的形態迥異,但樣貌都有相似之處。
漸漸的,小兒長大了,變成了穿大袖寬衣,已有風雅樣貌的少年。
到了匣子底部,少年手握棋子,已能在黑白棋盤上指點江山。一抹乾涸之後的刺目暗紅,永遠地流在了少年衣袖上。
一個又一個惟妙惟肖的木雕小人被從木匣中拿出,展現出一個少年的成長軌跡,和背後注視那人沉默的深深愛意。
這條成長的軌跡在少年十三歲那年戛然而止。
她知道原因,被雕刻成木雕的少年也知道。
方氏顫抖不已,幾乎站立不住。淚水如傾盆的大雨,沖刷在她慘白的臉上。木匣從她手中跌落,木雕落了滿地。自她喉中發出的聲音似哭似笑,回蕩在安靜的書房裏。
凝雨從屋外沖了進來,見到眼前一幕,本能地覺得闖了大禍。
“夫人!我們快回去吧!”凝雨沖了上來,拉着方氏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方氏瘦小的身軀爆發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凝雨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把推來跌坐地上。
方氏搖搖晃晃站在原地,神情癲狂,滿是淚痕的臉上露着一抹慘笑:
“他知道……”
凝雨害怕地看着她:“夫人……你在說什麼?”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方氏邊哭邊笑,一生所受的壓迫和痛苦,在這一刻全都通過那具單薄病弱的身體,歇斯底里地爆發出來:
“知道——還是殺了他!”
方氏渾身力氣都在剛剛那聲大吼里用盡,她的身體無力跌坐下來,只剩眼淚還在不知疲倦地往外洶湧。
她忽然明白。
在這絕望悲痛的頂點,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
就是因為他知道……
所以才親手殺了那個給了他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