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雲州城是古城,監牢自前朝遺留至今,已用了近百年。
獄中肅靜,箭樓高窄。冰冷的青條石層層壘入看不見頂的死寂漆黑,幽沉的石板狹道間,只能聽見更漏的徐徐滴水聲。
昏暗風燈下,襄王坐在地字號牢房深處,聽見門外腳步聲,睜開眼睛。
他眯起眼,似是仔細辨認了一陣門外人影,神色依然鎮靜,甚至隱約露出了些看不出意味的笑意:“原來是你。”
獄卒拉開牢門,躬身候在一旁,等蕭朔進了牢房。
蕭朔身後,值守的朔方軍已利落合攏,將牢房再度圍得密不透風。
“你是來殺我的?”
襄王抬起眼睛,端詳了下蕭朔,又道:“亦或是……來將我寸寸凌遲,挫骨揚灰?”
蕭朔不理會他的問話,走到一旁,細看了看那些刑具。
脊杖,釘板,鐵蒺藜,金絲鞭,炮烙,杏花雨。
能一寸寸碾碎人的生志,扒人皮要人命的古老刑具,一樣不落的擺放在一旁。
“你盡可以將這些東西拿來用。”
襄王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神色竟然饒有興緻:“成者王,敗者寇。如今本王事敗,願賭服輸……”
蕭朔俯身,將絞了金絲的牛皮鞭撿起來。
“這東西外面裹了棉布,十成力道打在人身上,足以震裂筋骨經脈。”
襄王道:“雲琅受過。他曾對你說過么?不傷皮肉,一鞭子一口血,能將人疼昏過去。”
蕭朔身後,連勝眼中迸出凜冽寒意,牢牢釘在他身上。
襄王似是全然不覺,仍繼續說下去:“那皮手套是戴在行刑衙役手上的,內墜鐵砂,外有鈍釘,雲琅也受過。”
襄王不緊不慢:“將人吊起來,後背抵着牆,借鐵砂之力按壓胸肺,能叫人吐出最後一口氣。”
連勝眼底的寒意化為近於實質的殺氣,上前一步,腰刀鏗聲出鞘。
“貼加官是最好受的。”襄王道,“水刑比這個難熬,將人頭朝下綁在椅子上,以布蒙臉不斷澆水,循環往複……受這一道刑的人,十個有八個都會在中間瘋掉,剩下的縱然活下來,也逃不脫日日夢魘驚恐。”
連勝無論如何再聽不下去,厲聲喝道:“夠了!”
襄王叫泛着森森寒氣的刀刃逼到頸間,低頭掃了一眼,又看向蕭朔:“當真夠了么?”
連勝幾乎恨不得一刀砍了他,臉色鐵青,手臂綳得青筋暴露:“少在這裏花言巧語!如今你已是必死之人,說得再多——”
“蕭朔。”
襄王道:“他說得不錯,本王已是必死之人。”
連勝一愣,盯着仍鎮靜穩坐的襄王,死死皺緊了眉。
蕭朔將手中那一條金絲鞭放下,回過身,目光落在襄王身上。
襄王緩緩道:“你的父母,盡皆死在本王謀划中。”
“以你二人的聰明,應當早已看出,當今那位皇上不過是柄刀罷了,本王才是持刀之人。”
“他能將你父王一派扳倒,借得儘是本王之力,承得儘是本王之勢。”
“你與雲琅,這一路所失所憾,皆出自本王之手。”
“如今本王任你報復,過往的債,任你來討。”
襄王看着他的眼睛:“你父母的血債,朔方軍的血債,雲琅的血債……你們苦心籌謀這些年,如今終於能揚眉吐氣了。”
襄王格外沙啞蒼老的嗓音,竟如同某種蠱惑一般,緩緩響在地牢裏:“你還在害怕什麼?”
“殿下!”
連勝實在不想再聽半句,眼底充血,啞聲吼道:“讓屬下來!叫這老狗好好嘗嘗這些東西的滋味!看他還在這裏胡言亂語——”
蕭朔抬手,止住連勝話頭,視線落在襄王身上:“害怕?”
“不是么?你若心裏沒有畏懼,為何不敢同本王下手呢?”
襄王道:“你這些年,不都是為了這一刻嗎?”
襄王審度着他,眯了眯眼睛:“或是你還在思謀揣摩?還有哪件事是你想不通的,本王自可替你解惑……”
“不必。”蕭朔道,“方才你已解過了。”
襄王停下話頭,第一次微皺了下眉:“什麼?”
蕭朔示意連勝收刀,緩緩道:“鎮遠侯。”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襄王視線便倏地微微一凝,視線落在這個年輕得可怕的對手身上。
“鎮遠侯……雲氏一門。”
蕭朔緩步走到燈下,看着他:“我今日終於明白,他是如何被你收入麾下的。”
襄王眼底光芒急劇收縮,愕然抬頭,目光幾乎凝在眼底。
世人皆知,端王清白受冤,皆為鎮遠侯雲襲圖謀不軌、利欲熏心,一手謀划陷害。故而雲氏一族滿門抄斬,罪有應得。
再知道些內情的,便知那鎮遠侯一門絕非主謀,鎮遠侯投靠的是昔日的六皇子、當今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那一場驚天大案,雲氏一族只是被推出來的替罪傀儡。
後來襄王府開始出手,便又有更多不為人知的密辛解開。原來三司使與大理寺卿都是襄王暗樁,原來皇上最信任的內侍近臣,仍有不少是襄王一派暗中安插。於是宮中人人自危,寧可錯殺不敢放過,不論任官高低職權大小,都要刨根問底再三查清。
……
可從沒有人再接着問過,鎮遠侯究竟是誰的人。
端王平反,鎮遠侯雲襲處斬,雲氏一族覆滅。先皇后哀慟過甚病重不治,先帝病體沉痾,移政於賢王,代掌朝堂理事監國。
雲琅豁出性命相救端王府不成,反受族中牽連,遁入山野。
當年那場舊案,到了這一步,彷彿便已徹底了結得乾乾淨淨。
“雲琅是為給我交代,他留下的證據,不只有指向鎮遠侯府一家的。”
蕭朔看着襄王:“可前任大理寺卿卻將其餘證據全數湮滅,只留雲家罪行昭彰。知道大理寺歸屬時,我便疑心過此事。”
襄王盯住他,靜了片刻,沙聲道:“疑心什麼?”
“昔日血案,苦主並非只有端王府。”
蕭朔慢慢道:“還有雲麾將軍,雲琅。”
襄王眼底微微一縮,右手微微攥起。
“直到今日,不止朝堂內外,就連雲琅自身,也仍以為他當年是插手太晚、救援不及。”
蕭朔看着襄王:“可鎮遠侯若是你布的棋子,你從一開始,要毀去的便是父王與雲琅兩人。”
襄王失笑:“這又有什麼不同?”
“不同。”蕭朔道,“直至今日,他在夢中,仍不敢去見父王母妃。”
雲琅心重,兩人步步行來,當年之事終於不再是雲琅心中沉痾癥結,回首時也已能釋懷。
可三軍陣前單槍匹馬敢挑敵將的少將軍,竟連在夢裏,也不敢去給父王與母妃好好地磕個頭,問一聲安。
蕭朔眼底寒意漸漸凝聚,近成實質,又斂進更深的點墨冰潭:“你隱在暗處攪弄風雲,不斷借刀殺人,最得意的手段不是謀朝,而是擺弄人心。”
襄王仍枯坐不動,氣息卻隱約有了變化。
“你當日謀朝時,當今皇上只是六皇子。有先帝先皇後言傳身教,父王那時尚且無意大位,其餘幾個皇叔性情溫順,本不該有後來禍事。”
蕭朔:“你派楊顯佑挑起他野心,一步一步,引他越發忌憚多疑,下手日漸狠辣殘忍,漸漸無所不用其極。”
“鎮遠侯雲襲,原本只是資質庸劣不堪。先皇后執雲氏一族族長,對族人管教嚴厲,本不該出這樣的敗類。”
蕭朔道:“你先引他們學會了擺弄人命、生殺予奪。”
“生殺予奪是會上癮的。”
蕭朔道:“就如……以這些酷刑,將人凌|虐致死。”
襄王叫他徹底戳破念頭,呼吸一滯。
“起初或許是為復仇,是為鋤奸,殺得是該殺之人。”蕭朔道,“但慢慢的,就會開始懷念這些刑具將人撕裂碾碎那一刻,操控人命的快感。”
“這種以酷刑肆意擺弄人命的滋味,一旦習慣,就會讓人生出錯覺,以為這就該是自己的權力。當這種錯覺將人心填滿后,便會將人變成惡鬼。”
蕭朔緩聲道:“你苦心設計,不惜將自己搭進來,引我刑求你泄憤,所求也無非於此。”
蕭朔:“你想以自身誘我,將我也變成惡鬼,沉淪無間地獄。”
連勝倏而轉頭,握緊刀柄,叫深深餘悸懾得臉色蒼白。
襄王看着蕭朔,微微瞪大了眼睛,始終平靜的外殼漸漸碎裂,胸口開始起伏。
“你既然被擒,本就自知不再有生路。”
蕭朔:“但你恨。”
襄王枯坐良久,沙聲道:“我不該恨么?”
“我苦心謀划的基業,叫你等旦夕覆滅,原本覆手可得的皇位,如今也終於落在你手裏,前功盡棄。”
襄王失笑:“莫非我還不能恨?”
連最後一場以性命為祭的報復也被徹底挑明,他此時神色已有些癲狂,再不復方才平靜:“無所不用其極,難道便錯了么?擺弄人心便錯了么?他們心中早有這些念頭,本王只是給了個引子,給了他們發泄的機會,難道能怪得旁人?”
襄王厲聲:“若無你二人從中作梗,這江山如今早該是本王囊中之物!”
幾個獄卒叫他嚇了一跳,匆匆撲進來,將他牢牢按住。
“殺了我!敗則為虜而已,為了那個位子謀划爭奪,本就天經地義,誰不是性命相搏?何人能罪本王?!”
襄王嘶聲吼着,幾乎要撲上來,又被死死鎖回去:“來,手刃本王,替你父王母妃復仇!”
蕭朔靜看了他一陣,搖了搖頭。
襄王瞪大了眼睛,原本強撐着的面具終於徹底碎盡,眼底露出隱隱絕望:“你……要帶本王回京,叫那皇帝小兒羞辱么?”
“奪位之爭,性命相搏。”蕭朔道,“的確天經地義。”
蕭朔平靜道:“將你帶回京,要審你定罪的不是皇上,是大理寺卿與開封尹。”
襄王瞳孔急劇收縮,嘶聲道:“蕭朔!你敢?!”
這兩人昔日都在襄王府帳下,襄王如何不清楚。他早已下定決心,無非勝了執掌天下,敗了坦然殞命,能攪動這一場大亂總歸梟雄一場,可如今叫他回去被那兩個叛徒審決定罪,簡直無異於宣判了他這些年的累累心血謀划博弈,無非只是場荒唐的笑話。
襄王瞪着眼前的年輕小輩,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人竟能這般折辱自己,當即便狠狠朝舌頭咬下去。
連勝眼疾手快,箭一般衝過去,卸了他的下巴。
襄王臉上血色徹底褪凈,喉間嗬嗬喘着粗氣,再說不出話,眼中幾乎瞪出血來。
“並非有意折辱於你。”
蕭朔道:“你罪不在謀朝,在竊國。北疆軍民受西夏金人襲掠,死傷一人,你身上便欠一條血債。”
襄王叫連勝制住,目眥欲裂,口齒不清地念着一個“死”字。
“是死罪,斬立決。”
蕭朔道:“故而在回京之前,本王會徇私枉法,保你一命。”
襄王第一次聽他口稱本王,瞳孔顫了顫,僵木地轉過去。
蕭朔神色平淡,尋常負手立着,不見滔天嗜血戾恨,眼底寒芒凜冽,卻有穿金裂石之威。
連勝鬆了手,襄王頰間仍劇痛不已,涔涔冷汗勉強開口:“你還要什麼……”
“鎮遠侯雲襲是你的人。”
蕭朔道:“你襄王府行事,為脅迫要挾,皆有筆錄佐證。”
襄王胸口起伏,眼神顫了顫,脫力低聲:“大理寺……”
“大理寺玉英閣內那一份燒毀了,但襄陽王府中,應當還有備份。”
蕭朔道:“若沒有,便由你親手寫出來。”
襄王叫人牢牢制着,甚至連尋死都不能,叫無邊冷意壓得頹唐下來,垂下視線:“要這個……還有什麼用……”
“有用。”蕭朔道,“昔日雲麾將軍赦罪復職,只是以宗室之身,脫了株連之罪。”
襄王啞聲:“這不夠?”
蕭朔:“不夠。”
襄王吃力地轉了轉眼睛,艱難抬頭,看向眼前的人影。
“真相?沒人在乎了。”襄王喘息着,低聲呢喃,“雲琅這個人……毀不掉。人們信他,他自己……也不會再求當年真相……”
蕭朔道:“我求。”
襄王一顫,眼底終於一片死灰,閉上嘴。
“這天下欠他的。”蕭朔,“我一樣樣來討。”
“我以明月,報他冰雪。”
蕭朔:“他一身清白,由我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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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這句話寫出來啦。
這是“殿下讓我還他清白”最後的解釋,也是最初的解釋。他們永遠都會是乾淨清白的少年人。
愛大家,給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