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這個伢兒不一樣
六年後,陳漢生總算長成了一個小男孩。儘管當年洗了三周,甚至後來也為他辦了個風光的一周歲,一些人看到他那個瘦弱不堪的樣子,雖然嘴上不說,心裏想着,這個六個多月就出來的孩子,怕是命不久長。況且,瘦弱不堪的陳漢生,還三天兩頭地害病,而且一病就是十天半月,難得好轉。用一些人的話說,他幾乎就是在病籮兒里長起來的。
陳漢生經常害的病是頭痛頭暈,這個病幾乎一直伴隨着他,不同的只是有時輕點,有些重些。輕的時候還能忍耐,痛的厲害了,他就發燒。陳漢生一病,祖母謝春香就趕緊催促陳華國去請郎中來屋裏給陳漢生看病,或者把陳漢生抱到游郎中那裏去看醫生。偶爾晚上病了,來不及去找游郎中,謝春香就去敲垸下的那個被人稱作半仙的老面匠的門,老面匠雖然是憑一門做油麵的手藝為生,卻還有一個會推拿會看小孩會捉拿鬼怪的本事。
謝春香因為愛孫子,便對那些給孫子治病的人另眼相看,即使家裏沒什麼可吃的,她也要提前留一些好吃的備着,讓前來給孫子看病的人不餓着肚子回去。因為祖母的用心,那郎中和那老面匠就不好意思拒絕,即使是睡得正香的半夜,他們也願意起來去看陳漢生的病。
陳漢生的病,用游郎中的話說,是底子太差,也就是身體素質不好,難得調理。用老面匠的話說,陳漢生將來可能是貴人,所以命運與眾不同。為了證示他的觀點,他提出了一連串的疑問,說陳漢生六個多月就要出生,分明就是借用人間凡胎的天意;陳漢生出生的時候,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大凡貴人下世的時候才會這樣;陳漢生落地不哭不嚷,更是一種預兆;陳漢生的病久治不好,卻還能生存在世,顯然就是身世不凡。總之,所有的現象,都證明陳漢生非池中物。老面匠的話,雖然有人相信,有人懷疑,陳漢生的祖母卻是一百個相信,並因為這些說法,讓她這個祖母對孫子更是寵愛有加。
陳漢生因為喝葯喝多了,見葯就怕,就不想喝,無論別人怎麼勸,他也不喝。謝春香等葯不冷不熱時,端到他面前,勸他喝,陳漢生不僅不喝,還順手推翻了那葯碗,讓那葯潑了一地。陳漢生不敢在父親面前撒性子,也不敢在繼母面前撒性子,更不敢在祖父面前撒性子,就單敢在祖母面前撒性子。
謝春香一邊重熬藥,一邊嘴裏罵著陳漢生,卻並沒動真氣。等葯熬好了,她再不冷不熱地端過來,自己先試一口,看燙不燙,然後再勸着陳漢生喝。陳漢生已經發過一回脾氣了,再不好意思發脾氣了,就皺着眉頭,不知所措。祖母看出了孫子害怕喝葯的心態,也覺得孫子從前到后,喝了差不多兩大籮筐的葯,甚是可憐,就踮着細腳到房間裏拿來一點糖,攪拌到碗裏,再把葯遞給陳漢生。
陳漢生試着抿了一口,雖然不甜,卻也不似往日那般的苦,便皺着眉頭,猶豫不決的樣子。謝春香便在一旁慫恿,陳漢生就聽信祖母的話,閉上眼睛,一口氣喝光了那葯。
隨着祖母的調養,陳漢生多病的身子漸漸好轉。漸漸好轉的陳漢生,一刻不停地動,不是動這,就是動那,用現代醫生的診斷說明,陳漢生就是一個患有多動症的孩子。可對陳漢生來說,他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病,而是一種本性。他天生就好動,不動就覺得不舒服。他一刻也不停留的動,讓祖母都覺得是個麻煩,她揪着好動的陳漢生說,“你這伢兒怎麼就跟別的伢兒大不一樣?安靜一下不行嗎?你讓我歇歇不行嗎?”
陳漢生象是沒長耳朵,他照樣在不停地動。他的身上,似乎蘊藏着巨大的力量,不動就會活活地憋死。
好動的陳漢生,連走個路都跟別人不一樣。別的小孩走路,就照着直路行走,陳漢生走路,偏要拐着走,彎着走,大路不走走小路。偷偷注意着他的祖母,就沒好氣地對他說,“看你!從小就不是個走正路的,長大了肯定就是個打斜眼的!”
好動的陳漢生,對任何新鮮事都感興趣。看到別人學電影裏的打仗,玩自製的哪種木頭手槍,陳漢生就纏着祖母要。謝春香被纏不過,就叫木匠師傅給效仿着做了一個。沒有拉皮,陳漢生急得到處亂轉,四下尋找,突然發現了祖母的一雙嶄新的半桶膠鞋。顧不得多加考慮的陳漢生,仗着祖母對他的愛,拿起剪子,一咬牙,一閉眼,將其中的一隻剪下一圈兒,拉到木頭槍上,恰恰正好。再放上火炮,叭的一響,不只是有讓人期盼的刺激響聲,槍管里還有淡淡的煙霧。
陳漢生正得意時,祖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的祖母,瞪着一雙眼睛,舉起了手中的拳頭,沖他而來。陳漢生知道自己的災難來了,後悔也沒有用,便閉了眼,預備祖母來打他。
祖母高高揚起的拳頭在落下來的時候,突然變成了一把扇子,並只是象徵性地落在陳漢生的肩頭上。祖母深知陳漢生患有頭痛症,他的頭部是絕對不能碰的,她不能碰,別人更不能碰。即使是陳華國偶爾因為生氣要打陳漢生時,祖母也總是提前叮囑,萬不可打伢兒的頭!要打就打他的屁股。
餘氣未消的祖母,控訴一般地拎起那雙膠鞋,對陳漢生訓教的,“你是只顧一時之痛快!曉得我這雙半桶膠鞋是怎麼來的嗎?是我踮着細腳兒,在山上撿了半年的毛栗換來的呀!”
陳漢生知道自己錯了,他低着頭表示認罪。
祖母又恨又氣,她看來看去,覺得既然兩隻不一樣,就索性成全這孫子。便拿起剪子,將另一隻半桶也剪下一圈兒,扔到了陳漢生的腳下,嘴裏卻不饒人地說,“再有這樣的事,看我打斷你的腿不?”
陳漢生在看到祖母扔過來的另一個備用的膠皮時,既感動又激動,他朝祖母嘿嘿嘿地笑着,露出了一嘴黃牙。
謝春香笑罵道,“還有臉笑!趕快給我學學刷牙,把你這糞缸板的嘴洗一洗!洗得白凈了,準備上學去!”
聽說要上學去,有更多的夥伴玩,陳漢生更是喜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第二天上午,背着書包上學的陳漢生,跟在別的孩子後面,卻不學着別人走正路,而是自己在後面故意繞着彎兒走。
偷偷看着陳漢生的祖母,就搖了搖頭,說,“我這孫子,怎麼就是跟別的伢兒不一樣呢?”
讓謝春香沒有想到的是,陳漢生在那個放學回家的晚上,與她睡在一起,半夜時,陳漢生嘴裏還在說夢話,床上突然有了類似於下雨的聲音。祖母就感覺到不對勁,拉開被子一看,陳漢生的一泡尿,還沒拉完。
陳漢生的一泡尿,差不多濕了一邊床。謝春香拍醒了陳漢生,問他怎麼拉尿了。陳漢生說,“我正在做夢,夢我自己在一個地方拉尿呢!”
祖母就生氣了,說,“床上是你拉尿的地方?”
祖母雖然生氣,卻顧不得生氣,她趕緊把孫子挪到干處,她在濕處墊上一塊布,自己躺上去,並拍着陳漢生再次入睡了。
陳漢生自從那次尿床,就好象犯了病似的,經常尿床。謝春香雖有抱怨,但更多的是想陳漢生這孫子的病根兒。她踮着細腳兒去問游郎中,游郎中還是那句話,這孩子底子差,管不住自己。
回來后的謝春香,一方面用心調養這個大孫子,一方面不灰其煩地幫孫子洗尿褲。尿褲不比平常的衣裳,得細細地洗,狠狠地搓。謝春香洗一把,聞一聞,看是不是洗掉了臊味兒,如果沒洗掉,還得洗。一件衣服,洗洗聞聞,聞聞洗洗,差不多用了所有衣物的一半時間。然後,祖母就踮着那雙細腳兒,到河邊去清。
陳漢生尿床的事終於被人傳了出去,同年的夥伴便開始笑他撒尿包,臊尿鼓。陳漢生最怕的就是別人揭他的短處,他面紅耳赤地跟人家發生了爭鬥,爭鬥的結果是他還咬了人家的耳朵。人家的母親就帶着孩子來謝春香這裏告狀。謝春香不管孫子有理無理,先把陳漢生罵了一通。
陳漢生覺得委屈,就氣憤憤地說:“是他先罵我撒尿包,臊尿鼓的!”
祖母聽了,當即拿出幾塊糖,遞給人家的孩子,並好言勸導,“我這孫子最怕別人揭短的,你們再也不要說這些。”
祖母既先不管有理無理罵了自己的孫子,又給了人家糖果勸告人家,人家的母親便警告了自己的孩子,從此再也沒人在陳漢生面前笑他尿床的事了。
謝春香正得此安慰時,突然那邊屋裏傳來了陳漢生的哭聲和父親的埋怨聲。謝春香一聽那哭聲,就有一種十指連心的痛。再看被父親送過來的孫子時,陳漢生的嘴裏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