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鐵簽燒紅

早上六點。

空調的嗡嗡聲和窗外的蟬鳴競相爭唱，誓要為這炎熱的盛夏再添一份喧鬧。

多年的生物鐘準時叫醒了杜冷秋。他稍事洗漱，來到書桌前兌好墨水，從青花筆筒中取出一支狼毫筆。

筆桿晶瑩，筆尖光順，是不歸堂的精品，價格不菲。這是杜冷秋十歲時的生日禮物。那時他父母健在家境還好，不似如今落魄。

鋪開宣紙，握筆飽蘸濃墨，杜冷秋的心情頓時變得平靜，一切雜念盡都灰飛煙滅。筆下走龍蛇，墨香發散開來，一篇《祭侄文稿》很快寫完。看了看，杜冷秋搖了搖頭，不大滿意，將宣紙糅雜丟在一旁，翻開《傷寒雜病論》默讀起來。

燒烤只是杜冷秋的副業，他的本職是醫學院中醫分院的學生。

和大多數中學生一樣，杜冷秋早年熟讀金古梁黃溫，而後鬼畜港風和日出動漫更是佔用了他大量的上課時間。等他浪子回頭幡然悔悟時，已經是高二了。在最後一年半的時間裏，杜冷秋花費了比普通人更多十倍的努力，勉強考進了這所名列二本的醫學院。

早上八點，下樓，熱浪滾滾而來，杜冷秋刷了輛小黃車，騎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於車水馬龍，直到臨街的一家醫館方才停下。

陳家明中醫診館。

診館旁邊是一家粥鋪，小米粥熬制的極為地道，再加上粉絲豆腐包口感極佳，故而每每生意爆滿。

“老闆，包子米粥榨菜。”不等自行車停穩，杜冷秋便叫喊起來。

“早準備好了。”

刷碼支付一氣呵成，可惜粥鋪中沒了位置，杜冷秋只得蹲在門口，吃完熱騰騰的米粥，額頭上已佈滿了一層薄汗。杜冷秋時間掐得很准，剛剛用過早餐，診館的老闆便慢悠悠的從粥鋪旁邊的巷子裏晃了出來。

陳家明是標準的老中醫賣相，頭髮花白，精神矍鑠，只是臉上有幾塊老人斑，讓他顯得蒼老許多。陳家明的針灸頗有成效，使得他在城中小有幾分名氣。據說他家中收藏着一套傳自六百年前的古書針譜，十分珍貴。

杜冷秋將碗丟進垃圾桶，搓了搓手迎上去，接過鑰匙，打開了略微生鏽的柵欄式防盜門。

“小杜，你每天都來得不早不晚哪。”

“哈，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陳老，我可是最怕死了。”

陳家明笑起來，“人都說越老越怕死，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都沒說怕死，你一個毛頭小子倒把怕死掛在嘴邊！”俗話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陳家明一大把年紀了，笑罵由心，沒有半點顧忌，跟個小孩子一模一樣。

杜冷秋在診館打零工已經有將近半年，收入不多，卻有陳家明對學業上的指點，讓杜冷秋十分滿意。之前學校有課業，只有周末才來，如今是暑假，杜冷秋倒是天天來報道。一來二去，連門口粥鋪的老闆也混得熟了。

早上九點，杜冷秋擦乾淨櫃枱，診館正式營業。而陳家明早早的打開空調，泡好茶，坐在竹椅上看起了報紙。

中醫在宣傳上，以及在治療時效上都遜色於西醫。雖然近些年來有中成藥的發明使得稍作雄起，卻仍改變不了中醫式微的命運。

陳家明的中醫診館也不例外，整整一個早上，都沒有一個病人。陳家明對冷清的診館並不在意，他老伴早逝，只有一個兒子，早已博士畢業，如今在德國漢堡做外科醫生，正經的西醫。這診館無人繼承，遲早是關門的命運。

眼看臨近中午，杜冷秋趁機拿出一個小本子翻開。這小本上記錄著杜冷秋遇到的各種問題。

“陳老，您看，這傷寒雜病論上說……”杜冷秋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一男一女兩個病號走了進來。

那男人大約五十來歲，一臉的老實憨厚，但嘴巴有些歪斜。女人大約有三十歲，波浪卷金髮，穿大紅裙，挎着一個卡其色小包，舉止妖嬈。

“醫生，快看一下我家老陳的臉怎麼了？”這女人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帶着一點翹舌音，很有種勾人的味道。

陳家明稍作診斷，便確診那男子是面癱。其實，面癱這癥狀，誰都看的出來，關鍵是怎麼診治。治療面癱，陳家明選擇針灸。

“針灸的話一個療程需要五天，價格是八百塊，先治三個療程看下效果吧。”

“能完全治好嗎？”女人問得漫不經心

“這個要看進一步治療的結果。”陳家明是老中醫，吃過的虧不計其數，如今人老成精，從來不把話說死。

“那行，這就開始吧！”女人嘴角扯動，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隨即取出了八百付了診費。

陳家明便從櫃枱下方取出針盒打開，裏面按照長短順序擺放了二十多根細細的銀針。銀針極細，又極柔軟，拿在手中顫顫巍巍，沒有一點真本事，根本扎不進相關穴位，更別提治病救人了。

杜冷秋精神一震，趕忙走到旁邊觀摩。在中醫學院，課堂上針灸講的太淺，完全沒有實用價值。在這座小城中，陳家明的針灸手段頗有名氣，杜冷秋正是衝著這個來的，可惜陳家明沒有傳授的意思。

陳家明屏氣凝神，手腕一抖，銀針已經刺進了耳根旁邊，隨後拇指與中指不停的搓動銀針，慢慢的深入穴位。

才扎了四個穴位，尚未結束，那男子突然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連連打滾口吐白沫，彷彿下一刻就要翹辮子似的。

“哎呀，老陳，老陳你怎麼了？快來看哪，庸醫治死人了！”女人衝到門口，一嗓子吼開，立刻就有七八個人沖了進來，為首一人長相斯文，戴着一金絲眼鏡，其餘幾人老幼不等，彷彿群眾演員一般不起眼。

杜冷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年頭，連醫生都有人訛詐了嗎？這幫人也太缺德冒煙了吧！

陳家明卻老神在在的將手中的銀針放進盒子裏蓋好，才抬頭慢悠悠的問道：“你們這是唱得哪一齣戲啊？”

金絲眼鏡正是老鷹，他斯文一笑，“老先生，看您說的，這可不是唱戲。您老這診館裏有年輕人無照行醫，把人治成了精神殘疾，我們是路見不平一聲吼啊。”

“呵呵。我一大把的年紀了，你說得這麼嚴重，小心我腦溢血濺你一身啊！”陳家明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顯是見多了風雨。

“無照行醫，說到哪裏都是你們的錯。陪十萬醫藥費，這兒事就算了。否則，我們就將這小子扭送警察局，看看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說吧，他斜了一眼身旁的群演。那人一個激靈，隨即醒悟過來，大聲嚷嚷道：“我親眼看到這小子拿針扎人，簡直就像是殺豬一樣，這明明就是謀殺啊。”

“對，我也看到了。殺豬都沒有這麼狠。”

“老陳，老陳，你真的好慘啊！”

……

杜冷秋心中一陣陣發冷，若非證據在手，他只怕就要被這些人整的瑟瑟發抖了。如今，他冷眼旁觀，讓這些傢伙表演盡興，方才淡淡的開口道：“閉嘴吧各位。”

“鬧劇到此為止！你們這些二貨，學人訛詐，也要先踩好盤子。看着你們後面的攝像頭，告訴我，你們真的要打電話報警嗎？”杜冷秋盯着老鷹，指着門口上方左中右整整三個超大攝像頭，似笑非笑。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自主的將目光投向老鷹。

老鷹臉上一紅，隨即隱去，不由得心中破口大罵。

傻逼疤臉，整天想着跟大人物搭上線，寵着猴子那爛人，兩個人一肥一瘦，怕不是一攻一受。這次給老子的時間這麼短，匆匆忙忙的，搞得老子一世英名，碎了一地。

他索性撕破臉，對着杜冷秋嘿嘿一陣冷笑，“小子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他轉身面向陳家明，臉色陰冷的像條滑膩膩的毒蛇，“老東西，趕着之前是玩我呢。現在我給你這老貨兩個選擇。要麼，你現在就將這小子趕走，讓他滾蛋；要麼，咱們兄弟就算是跟你耗上了。”

“我們的手臟，治病救人不行，潑糞灑油漆是內行，要不要試試？”

陳家明沉吟了一陣，嘆道：“小杜，等下我給你結賬，明天你就不用來上班了。”說罷，他瞪着老鷹，“現在你們可以滾了吧？”

老鷹見有了台階，臉色緩和下來，擺了擺手，“我們走！”

口吐白沫的男人站起來，向外走去，臉色如常，絲毫看不出尷尬。那女子更是妖嬈的挽着老鷹的手臂，恨不得撲在他身上，一扭一扭的走了。

杜冷秋有些無精打采，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針對他，但他明白，這件事還沒完。

“小杜，明天早上，你到我家裏去一下。”

“好的，陳老。”

“我老了，這診館關門也好，關門也好。”陳家明撫摸着櫃枱後方整齊劃一的淺黃色木質葯櫃，喃喃自語，神色落寞。

離開診館之後，杜冷秋回家稍作安置，便去了菜場。他沒有時間悲春傷秋，還得為晚上的燒烤做好準備，尤其是蔬菜，一定要挑新鮮的，否則，口感會大受影響。

茄子、土豆、韭菜、排骨、雞翅……每一樣杜冷秋要的都不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十幾斤的分量。

回去之後，去皮的去皮，切片的切片，浸漬的浸漬，總之，生意雖小，但要忙的事情很多，等一切收拾停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了。

眼看太陽還掛的老高，杜冷秋再次來到書桌前，鋪開宣紙，醞釀情緒，過了一會兒，縱筆恣意揮灑。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做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

杜冷秋寫完，長出一口氣，欣喜非常。這一次與原作相比，雖然仍舊差得很遠，但終於有一分神似，五分形似，進步不小。

洗筆，收墨，收拾完畢后，杜冷秋推着車子出門走向小城的夜市。等趕到了固定的位置，擺開攤位，加熱炭火，已經有客人開始上門。

杜冷秋送走了兩波客人，正是心情愉悅的時候，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雙男女，男的五十來歲，臉有些歪斜。女的三十歲年紀，大紅衣裙，波浪卷金髮，挎着一個卡其色包包。

有些眼熟啊。

男子熟練的在杜冷秋攤位前一躺，隨即口吐白沫，那女子揮舞着包包大叫起來，“天哪，老陳，老陳你食物中毒啦。大家都來看哪，有人食物中毒了。”

轉眼間，又是七八個人圍了過來，為首的金絲眼鏡男一臉的不懷好意，連他媽的群演都沒有換一個。

一向與人為善的杜冷秋只覺一股邪火直衝腦門，不怒反笑。

他隨手將十七八根穿肉的細鐵釺子丟在炭火里烤着，慢悠悠的走出攤位，一耳光扇在那正嚎叫的女人臉上。

叫聲戛然而止。

誰也想不到一臉憨厚相的杜冷秋居然會出手打人。按照一般的劇本，他這樣的老實人不應該瑟瑟發抖，跪地求饒才對么。

那女人的臉迅速紅腫起來。她瞪大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杜冷秋，眼睛一紅正要發飆。杜冷秋當即一腳踹了過去，正中小腹。女人當即倒在地上乾嘔起來。

杜冷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瘮人的白牙，卻把七八個群演全都嚇退了兩步。老鷹也是一陣心悸，彷彿間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隻餓了十幾天的孤狼。

“我就是醫生，食物中毒什麼的，我特么的最會治了。”杜冷秋空着手從碳盒裏一把抓起燒紅的鐵釺，焦糊的味道瞬間傳了出來。

杜冷秋彷彿沒了痛覺神經，徑直走到白沫男身旁，彎腰，猛一把將赤紅的鐵釺捅進了那人的腋下。腋下是人體神經最密集的地方之一，被十幾根通紅的鐵釺捅進去，薄薄的夏季襯衫瞬間被刺穿，那滋味……

“啊！”

殺豬一般的凄厲慘叫聲回蕩在夜空，男人彷彿殭屍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

“食物中毒，多簡單的事兒。”杜冷秋直起腰，瞅着老鷹，冷着臉着走了過去，“朋友，我看你也是食物中毒。來，來，爺給你也治治。”

老鷹慌張轉身，逃走時太過匆忙，雪白的襯衫都被旁邊的攤位掛破，跌跌撞撞的摔在了地上，連滾帶爬的走了，狼狽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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