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疼
陳孑然的手臂很疼,全身都疼。
她被壓在一輛舊自行車底下,手掌在瀝青路面上狠狠擦了一把,粗礪的碎石子嵌進肉里,此刻整個手掌疼得發麻,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毛衣下面的手臂傳來火燒火燎的疼痛感,大概率也被刮破了一層皮。
壓着她的自行車看上去已經很有些年頭了,東一塊西一塊的深色鐵鏽沾滿車頭把手,像永遠無法消退的傷疤,腳蹬上的踏板早就不知所蹤,只剩兩根光禿禿的金屬鐵棍,因為日久年深的踩踏,倒沒生鏽,看起來反而有種和老舊車身格格不入的光亮。
她的校服被其中一個金屬棍勾破,滌綸質地的藍白色校服撕裂出一個巨大的口子,從袖口一路延伸至手肘附近,露出了她校服下面的深紅色毛衣,也不知洗了多少回,鉤織的毛線早沒有蓬鬆柔軟的質地了,看起來又板又硬,線條好像結了塊似的,袖口發白起球。
她的膝蓋、腳踝,此刻也疼得厲害,好像扭傷了。
陳孑然大腦發矇,一時沒理清發生了什麼狀況。
只記得自己騎着自行車穿過馬路,正要進校門,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道猛撞了一下,然後她就連人帶車被撞翻在地,成了現在這個狼狽的樣子。
好疼。
初冬時節,呵氣成白,人對疼痛的耐受力也比溫暖的時候更低。
陳孑然的眉毛皺得很深,咬牙忍着,翻起擦在地上的手掌心,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血肉模糊的傷口混着灰塵石子,連血都是黑紅色的,難怪這麼疼,也不知道會不會感染。她就用一雙火辣辣的手掌抓住車架上的橫杠,想從自行車底下先爬出來,這時,忽然聽到旁邊一個女生的聲音:
“喂,你沒事吧?”
很好聽的聲音,也很囂張,帶着張狂的笑意,調子是不經意揚上去的,聽起來不過是隨口一問,壓根沒把陳孑然當回事。
陳孑然抬車的動作一頓,下意識抬頭,循聲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隻纖塵不染的白球鞋,鞋尖點地,後腳跟抬起,把嶄新的鞋子勒出一道褶,而穿鞋的人彷彿習慣了,絲毫也不覺得心疼。再向上,就看見了她比新球鞋還白凈的腳踝,纖細白皙的腳脛,凸起的一塊半圓形踝骨,覆著薄薄一層接近半透明的細嫩皮膚,白璧無瑕,像一塊最上等的羊脂玉。
她的腿很長,而且筆直,單腳點地的動作讓她腿部肌肉繃緊,把布料劣質、裁剪粗糙的藍白校服撐得像量體裁剪的那樣漂亮。
陳孑然再抬頭,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臉。
“不說話?”陳孑然聽到那個好聽又狂妄的女音低低地嗤笑一聲,又聽她道:“說吧,想要多少錢?”
陳孑然這才意識到那女生把她當成碰瓷的了,想起自己還被壓在自行車輪底下,忙抓着車橫杠一用力,抬起車身,趕緊從車底下鑽了出來。
動作太急,不留神被腳蹬子磕了已經受傷的膝蓋,表情都扭曲了,陳孑然齜牙咧嘴地把自行車立好,彎着腰,從車把到座椅,再到車輪胎,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自己的車勉強沒事,終於鬆了口氣,直起腰來,轉身與撞了自己的那女生面對面,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
從沒見過能把校服穿得這麼好看的女生,身形高而瘦,皮膚白得反光,她單腳點地坐在山地車上,身上就有一種天生的高傲矜貴,烏黑順直的長發紮成利落的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眉骨鋒利,眼神明亮,眼窩比平常人深一些,看起來很有英姿颯爽的少年氣,可是眼尾又輕輕地向上勾起一點,消減了眉宇間難以接近的凌厲感,平添了一段若有似無的風情,眼波一轉落在陳孑然臉上,把陳孑然都看呆了,甚至忘了身上的疼。
“能站起來就代表沒事?”那女生對上陳孑然直愣愣的眼神,嘴角不屑地抬了抬,掏出錢包,隨意抽出幾張粉紅色的紙幣,沒有數,夾在指間,伸到了陳孑然面前,“賠你的自行車和校服錢。”
那隻手修長秀美,連指甲都是粉色的,剪得很圓潤,陳孑然愣愣的,下意識要接,看清楚之後,猛把手收了回來,後退兩步搖頭,“太……太多了。”
“原來你不是啞巴啊?”女生嘲弄地笑,沒給她拒絕的機會,把手裏的錢往地上一扔,“愛要不要。”說完腳踏板一蹬,頭也不回地騎進了校園裏。
陳孑然看着她的背影腹誹,這個女生,長得這麼好看,性格卻那樣囂張跋扈,書上說不能以貌取人,果然是對的。
陳孑然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溫吞性子,說好聽點叫老實,不好聽就是木訥,招架不來那樣眼高於頂的人,平時能躲就躲,這回倒好,事情撞到她頭上,躲也躲不掉,盯着散落地上的鈔票,猶豫該不該撿。
一中校門口的早晨很熱鬧,路邊各種賣早點的攤子排成了長龍,人流絡繹不絕,剛才陳孑然的一番事故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的圍觀,此刻地上又散落着幾張那女生扔下的錢,更是讓路人忍不住多看兩眼。陳孑然怕生事端,只好蹲下來快速撿起地上的錢,心想下次有機會遇到再還給她。
撿起最後一張錢時,陳孑然發現了藏在下面的一張校園卡,肯定是剛才女生拿錢的時候不小心一起掉出來的。陳孑然拿起來一看,校園卡正面的照片果然是她,再看底下信息:
姓名:顧煢
班級:高三8班
陳孑然樂了,這麼巧,竟然和自己在一個班。
不過高三8班的同學她都認識,從沒聽說過還有個叫顧煢的,這女生難道是新轉來的?
這都11月份了,高三的課程進度都上了一多半了,又是臨近高考的關鍵時候,這時還有家長同意學生轉學呢?心可真夠大的。
陳孑然這麼想着,收好顧煢扔下的錢和校園卡,突然耳邊響起了熟悉的上課鈴。
不好,遲到了!
陳孑然臉上一僵,急忙蹬上自己那輛破單車一路猛踩,往校園裏趕去。
停好車一路狂奔,還是遲到了,教室在5樓,陳孑然氣喘吁吁趕到,班主任已經站在講台上,旁邊站着今早和她撞車的顧煢,她們,還有全班同學,不約而同把目光一齊落在她身上。
“老……老師……對……對不起……我遲到了……”陳孑然扶着門框直喘粗氣,一句話說完用了半分鐘。
班主任看着她直皺眉頭,“陳孑然,你和人打架啦?怎麼把校服搞得像要飯的似的?這多影響一中形象你知不知道?”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連站在班主任旁邊的顧煢也跟着揚起了嘴角,眼裏帶着嘲意。
陳孑然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髒兮兮還破了一個大口子的校服,裏面的舊毛衣被同學老師看了個精光,她漲紅了臉,十個手指頭在身前絞成麻花了,面部肌肉局促地抽動了幾下,囁嚅地對班主任解釋,“對不起……老師……我……我早上和人撞車了……”
“撞車了就該請假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萬一你在學校里有什麼事,老師們怎麼和你家長交代?”班主任掏出手機,“你父母電話號碼是多少?趕緊給他們打電話,領你上醫院!”
“不……不用了老師!”陳孑然一聽,臉上血色盡褪,哀求地阻止道:“我沒事!就是擦破了一點皮!等下課去醫務室貼個創可貼就行!不用打給我父母了!”
班主任不放心,跟她確認,“真沒事?”
“沒事的老師!”
“那就回座位去吧。”班主任瞅瞅身邊面帶笑意、看起來彬彬有禮的顧煢,心想這可是校長千叮萬囑不能怠慢的人,她父親顧和遠是國際知名醫藥公司的掌權人,省級領導也不敢得罪顧家,何況小小一個西朝市第一中學?只希望這尊大佛能在8班安安分分待到畢業,別惹出什麼大麻煩來就好,這麼一對比,一個陳孑然當然就不值一提了。
陳孑然長舒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趕緊抱着書包溜到自己座位上坐好,只聽班主任又在講台上對全班同學介紹顧煢,今後的日子裏希望大家好好相處云云。陳孑然一邊把第一節要用的課本從抽屜里拿出來,一邊竊笑,心裏莫名有點小得意地想,我早就知道了。
她因為趕着進教室,手上的傷口來不及清洗,血和灰混在一團還粘在手掌里,還好她坐在最後一排,挨着飲水機,拿自己的塑料礦泉水瓶接了點水,沾濕了手巾,一點一點地小心擦洗,把傷口裏的小石子慢慢摳出來。
這個過程漫長且疼痛,需要十足的耐心,陳孑然額頭滲出冷汗,正在專心致志清理傷口,耳尖動了動,聽到老師叫她名字,驚弓之鳥似的躥了起來,大聲答:“到!”
全班同學又一陣鬨笑。
陳孑然迷茫地看着班主任,只見班主任沒好氣地拿黑板擦在講台上一拍,“安靜!”
教室里立刻鴉雀無聲。
班主任才臉色不渝地看向陳孑然,“我是說顧煢同學剛來,暫時不好安排座位,全班只有你旁邊還有空位置,所以我安排她暫時坐你旁邊,陳孑然你怎麼回事?平時開小差就算了,課堂上還魂不守舍,你要不想念了趁早回去,別耽誤別的同學學習!你瞧瞧你妹妹多優秀,每次月考都是年級前十,你再瞧瞧你,上次月考考了多少分?這離高考還剩幾天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再這樣下去,連個三本也考不上!……”
班主任的嘴像機關槍似的,訓話起來就不知道停了,陳孑然站在最後一排靠近飲水機的角落裏挨罵,感覺這個平時不起眼的小角落裏一下子成了全班同學矚目的焦點,羞恥慚愧,臉紫漲,不知所措地低着頭,指甲在桌子上摳,忍受班主任的訓斥和同學們看戲的眼光,就像在三伏天的毒日頭底下暴晒,汗從后脖子流進衣服里,她不知道這酷刑還要忍受多久,只聽顧煢好聽的聲音在極遠處的講台上響起了,不真切地傳到她耳朵里。
“任老師。”顧煢微笑着打斷班主任的喋喋絮語,“我能回座位了么?”
“啊?”班主任如夢初醒似的,忙不迭點頭,臉上笑出一朵花來,“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顧煢同學,你快去坐下吧,待會兒上語文課,可別忘了。”
“知道了,謝謝老師。”顧煢非常文雅地對班主任微微鞠了一躬,在眾人敬佩的目光中走到了陳孑然旁邊——要知道這位班主任是出了名的嚴厲,她講話的時候,沒有一個學生敢打斷的,顧煢是第一人。
陳孑然看向顧煢的目光也很欽佩,不僅佩服她敢打斷班主任講話,更打心眼裏感激她給自己解圍。
之前還覺得她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呢,陳孑然慚愧地想,人的第一印象果然不能當真,這個人,分明只是看上去傲氣了點而已,其實心地是很好的,這麼不動聲色就把自己從眾人矚目的難堪境地里解救了出來。陳孑然對她又感激又感動,心想既然她幫了自己,老師又讓她們做了同桌,以後自己也一定要好好報答她,幫助她快速融入集體生活,不要被同學孤立。
這麼想着,越想越激動,陳孑然用餘光看着顧煢落座,猶豫半天,嘴巴張了又合,等班主任走後,終於鼓起勇氣沖她笑道:“你好,我叫陳孑然,耳東陳,孑就是和子很像的那個孑,然是當然的然,剛才的事謝謝你,還有,希望以後能相處愉快。”
顧煢無聊地翻着課本,像是沒聽見陳孑然說話似的。
陳孑然臉都快笑僵了,才看到顧煢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輕笑。
嘲諷之情不加掩飾,好像是在告訴陳孑然,和我套近乎,你也配?
陳孑然就像被人劈頭蓋臉打了一巴掌,臉上的笑突然僵硬,慢慢低下頭,揉揉嘴角邊酸痛的肌肉。
她偷偷瞄了眼顧煢腳上嶄新的白球鞋,再瞧瞧自己腳上那雙灰溜溜的,已經穿了三年,補了2次鞋底,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板鞋。
兩雙腳並排,雲泥之別。
陳孑然羞愧地縮了縮腳,悄悄把自己的椅子往牆根邊挪了挪。
手上的傷口清理了一半,好疼。
不止手掌,還有胳膊肘、膝蓋、腳腕,都在疼,疼得她那整天上課都沒法集中精神。
很多年以後,陳孑然總在想,自己遇見顧煢的第一天那一身的傷就是預兆,警告自己要離她遠一點,可惜自己沒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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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雷:
1.攻很渣,不換攻。
2.又虐又狗血,不喜歡的請現在就退出,我被罵怕了,再也不想被罵到崩潰斷更了,希望喜歡罵人的現在就走,謝謝。
罵角色可以,罵作者不行。
3.時間線很長,從校園到社會,結局在一起了,結局在一起了,結局在一起了,別問,這個結局不會改,罵死我都不改,看到一半想讓我BE的可以走了謝謝。
4.以上3點都可以接受的就看吧,多給我留言鼓勵,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