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鹿死誰手(五)
五、誰是西施
七月二十三,大暑。
聽聞雲姬園裏的荷花開了,裊裊婷婷,十分漂亮。雲姬的侍婢來請香寶,說是雲姬夫人在園中設宴,請眾夫人賞荷。
香寶有些意外,但還是帶着梓若赴宴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香寶踏進園子的時候,還是被園子裏空前的盛況給嚇着了。真不知是人賞花,還是花賞人了,一片鶯鶯燕燕間,美人無數,倒顯得園中池子裏的幾朵荷花無精打采起來。
“西施。”華眉早早地到了,坐在角落裏正百無聊賴,見香寶來了,忙高興地迎了上來。華眉這一聲喊得並不高,只是園中都是些有心人,早聞西施受寵,便都忙着來打量對手。一時之間,眾美人都側目睇向香寶,香寶有些消受不起地縮了縮脖子。
香寶嘴角的笑意在看到雲姬身邊白衣蒙面的女子時猛地僵住,她也在?
雲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寶,看得香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令香寶訝異的是,鄭旦竟然也坐在雲姬身側,她什麼時候歸到鄭旦的陣營了?她不是背負着復國的使命而來,還曾經義正詞言地訓斥過她的嗎?
眾美人在看到香寶身後站着的梓若時,不約而同地收回了略帶敵意的目光,畢竟誰也不敢真的得罪這個正得寵的女人,誰也不想當梓若第二。
梓若原以為香寶帶她出來是為了羞辱她,如今看到眾人的神情,才明白她竟然是來立威的。小心翼翼地收回過於放肆的目光,她心驚不已。她一直覺得此女城府極深,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看了一眼坐在雲姬身邊微笑的鄭旦,華眉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挽起香寶的手,“西施,你跟我一起坐吧。”
香寶點點頭,跟着華眉往裏走,一直走到華眉原先坐着的位置時,才發現那裏早已經坐了人,她們逕自談笑着,全當華眉和香寶是透明的。
回頭一看,園子裏眾美人其樂融融,談笑風生,一片和諧狀。唯一不和諧的,只有站着的華眉和香寶。
“呀,西施夫人,怎麼不坐下,莫不是嫌我的園子太小了?”雲姬的聲音適地的響起,帶着淺淺的笑,彷彿才發現她們的窘境。
香寶安靜地看着她,沒有開口。
雲姬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隨即擺了擺手:“來人,再多擺兩個位置來。”
有人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手腳利索地拿了兩張軟墊來。
雲姬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軟墊:“委屈夫人了。”
華眉看了看那軟墊,蹙眉。香寶卻是若無其事地走到軟墊邊坐下,梓若也只得跟着站在旁邊。
烈日當空,其他人都在陰涼處談笑賞荷,唯有香寶這邊一片陽光燦爛。熾熱的陽光烤得人頭暈眼花,梓若背心處被汗浸濕了一大塊,額前的汗一點一點滴下,已經開始搖搖欲墜,華眉也早已香汗淋漓,被曬得滿面通紅。
“梓若。”香寶忽然開口。
園子裏忽然靜了下來,香寶彷彿毫無所覺,只是神情自若地看向梓若:“華眉夫人身體不適,你送她回攬月閣,然後去看看我晾在房門口的東西。不用回來了,我晚點自己回去。”
梓若微微一愣,好半晌,低頭輕輕應了一下。
華眉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香寶,香寶輕輕扶了她一把,笑着搖了搖頭,說來也怪,同樣在烈日下曬了那麼久,香寶卻是一點汗也沒有,面色如常,甚至指尖還帶着些許的涼意。
“越女說,我需要常曬太陽。”香寶笑着低語。
華眉愣了愣,只得起身告辭,由梓若扶着離去。
扶着華眉,梓若回頭看了一眼獨自一人坐在大太陽底下的香寶,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清涼無汗,面色如常,如一幅畫。
來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晾什麼東西,她那麼講,只是為了讓自己好脫身?梓若垂下眼帘,扶着華眉走出了園子。她一直盡心儘力向著雲姬,如今真心為她的,倒是這個一直跟她作對的人了。
目送華眉和梓若出了園子,香寶繼續枯坐,雲姬想要刁難的人是她,她又何苦讓華眉跟着一起受罪,只是不知道她打算讓她坐到什麼時候。因為身子畏寒的緣故,香寶是喜歡夏天的,尤其這種大熱天,才讓她有還活着的感覺。
唔,偶爾在夏天裏晒晒太陽,這感覺還不錯。
夫差走進園子的時候,便看到他的香寶正一個人頂着大太陽坐在軟墊上,閉目小憩,一臉悠然自得,倒是陰涼處的雲姬氣得直磨牙。
“大王。”一聲嬌喚響起。
眾美人都看到了站在園門口的夫差,忙起身行禮。唯有香寶一人穩穩坐着不動。挑了挑眉,夫差走到她身邊,點了點她的腦門。香寶身子一歪,無力地倒向一邊,夫差微驚,忙伸手讓她倒進懷裏。
一陣極細微的呼聲讓夫差哭笑不得,她……居然睡著了。
香寶其實撐了很久,一直很在意雲姬身邊那個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是雲姬一直沒什麼動靜,她等着等着,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就……睡著了。
夫差抬手,拍了拍她曬得有些脫皮的臉頰,香寶咕噥一聲,迷迷糊糊地偎向夫差,還在他懷裏舒服地蹭了蹭。
“有蓮子羹吃。”夫差湊到她耳邊,低低地道。
“在哪兒?”香寶立刻清醒過來,眼睛睜得比誰的都大,亮亮的像小狗。
夫差忍不住大笑起來。
真是個寶呀。
一旁的雲姬早已是咬碎一口銀牙,吸了一口氣,她微笑道:“大王,姑父托雲兒獻一件禮物給大王。”
聞言,香寶打了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
“哦?”聽聞一向耿直的伍子胥要送禮物,夫差覺得十分有趣,起身看向雲姬,“不知道相國大人送了什麼?”
“一個絕色美人。”雲姬笑道。
“伍相國送美人?”夫差一臉的驚奇,那個一直嚷嚷着“紅顏禍水”的伍子胥居然送美人給他?真是奇了。
莫不是送一個口歪眼斜的來倒他胃口來了?
唔,極有可能。
“還不見過大王?”雲姬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
“大王。”那白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弱不禁風,我見猶憐。
夫差看着眼前蒙了面的白衣女子,感覺到懷中香寶的身子微僵,不禁暗自思量,這個女人的來歷……有什麼不尋常嗎?
“呵呵,還矇著面幹什麼,快讓大王看看。”雲姬笑着推她。
白衣女子頓了頓,抬手緩緩解開蒙面的白巾。白巾委地的那一剎那,園中眾人神情各異,但是眼裏掩不住的都是驚艷。
的確是個絕色美人。
香寶面色煞白,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她卻感覺如墜冰窟。
果然是她。
西施。
“西施!”鄭旦驚呼,她一臉難掩的驚訝,急急走到西施面前,“西施,你怎麼會在這裏?”
“一言難盡。”西施低低地道。
園子裏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她是西施?那她是誰?”有人指向香寶,低低地道。
“是啊是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香寶怔怔地看着西施,她不是已經回苧蘿村了嗎?怎麼會出現在吳宮?
“果然是個美人。”夫差笑道,彷彿沒有聽到那些竊竊私語。
“還和西施夫人同名呢。”雲姬笑道,“她本姓施,小名夷光,也是越國人,住在諸暨苧蘿山下,因為苧蘿山下東西二村有兩戶施姓人家,她住西村,所以便叫西施。”
“哦?”夫差頗感興趣的樣子,復又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夫人,你是哪裏人?”
“諸暨苧蘿。”香寶開口,聲音淡淡的。
“哦?好巧,那夫人小名叫什麼?”狀似無意地,夫差又問。
香寶看向西施,唇上帶了一絲笑:“夷光。”
眾人嘩然。
西施愕然,猛地看向香寶,眼中是再明顯不過的恨意。
“這麼說,總有一個是冒名頂替的了?”雲姬忽然開口,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寶。
“不知道伍相國是怎麼找到這個美人的?”沒有理會雲姬,夫差好奇地問。
“稟大王,民女本是越國進獻大王的禮物,只是途中遭遇劫匪,又被輾轉賣到吳國,幸得相國大人相救,才得以入宮。只是想不到……”西施側頭看了一眼香寶,一臉的欲言又止。
好一個欲言又止,香寶立刻成了眾矢之的。
“是嗎?”夫差饒有興趣地笑道,“這真是一件離奇的事。”
“大王,其實要辨明真假很簡單,鄭旦夫人正好也是苧蘿山下的,且與西施有過幾面之緣。”雲姬道。
香寶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明是夏天,她卻很冷。這雲姬竟是下好套子等着她來鑽了,多好的套。
“唔,聽聞范大夫與西施頗有淵源,不如請范大夫來看看?”徹底無視了雲姬的話,夫差忽然笑着提議。
聞言,西施面色蒼白起來。香寶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腳尖,唇邊揚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飄飄渺渺,看不真切。
一襲白衣的男子走進眾人的視線,范蠡彎腰行禮:“范蠡見過大王。”
“范大夫,寡人有一樁為難事,特請范大夫來瞧瞧。”
“願為大王效勞。”
“這兩個美人都說自己是西施,范大夫認為……”夫差頓了頓,又笑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范蠡聞言,抬頭看向香寶。
“范大夫但說無妨。”夫差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道。
“大王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西施夫人不是正站在您身邊嗎?”那個白衣男子溫言笑道,“西施夫人就是西施夫人,怎麼還會有第二個?”
西施狠狠呆住,面上血色褪盡。那個總是溫和的男子,他用那樣溫和的語調說出那麼殘忍的話,如此不動聲色,甚至於……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香寶淺淺一笑:“多謝范大夫主持公道,還西施一個清白。”
范蠡出現的時候,香寶便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答案她一早就明白,恩人又如何?面對國家大義,他什麼都可以拋下。她既然已經背負着西施的名字入了吳,范蠡又怎麼可能當著吳王的面承認西施的真實身份。更何況,現在西施是伍子胥送入吳宮的,他們又怎麼可能冒這個險?
當初,他可以為了國家大義讓她背負着西施的名字入吳;那麼現在,他也一樣可以為了國家大義親口否認西施的身份。一個連存在都被剝奪了的人呢,香寶看着西施面色如雪的樣子,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一片黑暗。
香寶沒有注意到范蠡眼中的情愫,西施卻看到了,只這一眼,讓她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了個乾淨。他還是選擇了香寶,即使會因此置她於險地,他也顧不得了嗎?
“不知大王要如何處置這個假西施?”一旁,有人問道。
“依夫人之見,這個膽敢假冒夫人之名的罪人,該處何處置?”湊近了香寶,夫差笑得一臉寵溺,彷彿香寶真的是他手心裏的寶。
“念在是西施同鄉的份上,請大王寬恕她吧。”香寶看着西施,淡淡開口。
“就依夫人。”夫差側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西施,“既然夫人都替你求情了,那麼就免了你的死罪,唔……既然你是越人,就交由范大夫處理吧。”
西施看着眼前的帝王,依稀彷彿明白了什麼,慘然一笑,磕頭謝恩。
一場混亂如鬧劇一般結了尾。
范蠡帶着西施出了吳宮,一路沉默。
“我讓人送你回越國。”范蠡道,聲音溫和如往昔,彷彿剛剛那個殘忍的男子不是他。
“小心鄭旦。”西施終是忍不住開口。
范蠡終於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她?”
“鄭旦向雲姬說了我的事情,伍子胥才會派人去苧蘿村找我。”她頓了頓,又道,“我的家人在他們手中。”
范蠡點點頭:“我會打點好,不會再讓他們去打擾你。”
西施彎了彎唇,終究彎不出一個笑來。“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在乎的,是不是?”半晌,她輕聲道。
范蠡沒有回答她。
“剛才當著吳王的面,你認香寶為西施,卻否認我的存在,就算我因此而死,你也不會在意,是不是?”她再度開口,聲音有些凄厲。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當初你病重,我默許了君夫人讓香寶代你入吳,如今已然到了這個局面,一切只能繼續下去。”
西施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經變得十分陌生了。
“所以剛剛你那樣說……只是為了越國?”她問得小心翼翼。
白衣的男子側頭看她,坦言:“也是私心。”
如此直白,如此殘忍的直白。只是范蠡仍然後悔,這殘忍來得晚了一些,如果從一開始,他便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般地步。他一個都捨不得傷,最終,兩個都受了傷。
西施竟然笑了起來,“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她已經不是你的了。”西施似哭似笑。
“我會帶她離開這裏的。”他溫和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到那時,你確定她會願意跟着你離開?”西施抬頭看向范蠡,被淚水洗過的眼睛亮得妖異。
范蠡皺眉。
“吳王很喜歡她,比你想像中要喜歡得多。”西施淡淡開口,“西施只是一個名字,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伍子胥千辛萬苦將我從越國接來,也不過是枉費心機而已。”
“你在說什麼?”
“你以為吳王為何棄鄭旦不用,而讓你來指出誰是西施?他一早就知道你不會害香寶,只是借你的手救下香寶而已。”西施淺笑,篤定地道,“且香寶不會因此對你有任何的感激,因為香寶認定……你是為了越國才這麼做的。”
一貫溫和的表情有了裂紋,范蠡微微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