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陶德從來沒想過這樣的日子——他的靈魂的確被當作代價支付了,最後做的那張人物卡的確出了問題。

理論上，他的靈魂將交給一個不知名的存在，之後的東西他不願再想……反正不會有多好。

直到他真的死了,卻發現到處都不對勁。

債主叫布魯斯韋恩。

……這他媽是什麼靈魂版荒誕主義笑話嗎？

他是想見布魯斯一面,但不代表他願意像只狗一樣，被拴在韋恩庄園裏，就是因為布魯斯說他生前用了太多靈魂魔法,必須要用很長時間來修養。

是的。

死掉的世界比活着更好,要什麼有什麼，韋恩莊園都被布魯斯完美復刻出來,他還見了很多熟人,阿福、提姆、迪克……那些他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一窩蜂地擠過來。

他們的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生氣。

布魯斯黑着臉,但沒有蝙蝠衣的加成,他看起來就像一隻會生氣的西伯利亞熊，陶德仰着自己稚嫩的小臉，只能看見一個緊繃的下巴。

他握住手指,腳在地上踢了踢：“布魯斯,我……”

還沒能說完，羅伊一把將他抱起來,拎在空中抖了抖：“傑鳥,我覺得我們得好好談談。”

陶德：“……”

談個屁。

羅伊：“我知道你總是和魔法側的那些人不清不楚,看看,你到底學了些什麼見鬼的玩意？”

陶德：“……”

羅伊：“人物卡？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人搭理你,那得多尷尬？”

陶德翻了個白眼,蹬了兩下自己的小細腿,求救似地看向黑暗騎士。

變小以後,他的心態好像發生了變化，除了還留有生前的記憶，就像真的回到了這個年齡，身體也前所未有的矯健，小男孩就順着心意，用力掙扎一下，翻了個跟斗，一腳踢在羅伊胸前。

“嘿！”

紅髮男人不悅地抗議：“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久別重逢的老友的？”

提姆笑眯眯地湊過來，掐住小男孩的臉，往兩邊扯了扯：“你這個形象是我出的主意，還挺可愛的——布魯斯真的一點都沒記岔。”

陶德發出哼唧聲：“我不喜歡這樣。”

提姆：“但我喜歡。”

“好了。”最後還是布魯斯看不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男孩抱在懷裏：“我能和你聊一聊嗎？”

陶德沉默下來。

他一直挺想見布魯斯，甚至會因為傑森的布魯斯而感到嫉妒，但真的滿足了日思夜想的願望，反而很不知所措。

布魯斯收緊了胳膊，聲音軟了一點：“可以嗎？”

陶德咬住唇，別彆扭扭地：“……還是不了——可以。”

他猛地瞪大眼睛，藍眼珠里塞滿了控訴的意思，眉毛高高挑起，身體也僵硬成一團。

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小男孩不信邪：“不……不、當然可以！”

男人點點頭，微微勾了勾唇。

陶德因為營養不良，發育期來的很晚，十四歲的時候才剛剛一米四，現在這個模樣更是要矮小一點，坐在男人胳膊上，就像一隻精美的玩偶，他現在也確實和玩偶差不多，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禁錮住他的身體，一點都動不了。

布魯斯施施然地把他端到裏屋，再放到沙發上。

陶德剛一恢復自由，就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他氣的話都說不清楚，結結巴巴地：“你、你作弊！”

男人聳了聳肩。

他撈過一把椅子，妥貼地放在陶德的安全距離外：“是你把靈魂交易給我的，我只是行使了自己的權力。”

陶德沒作聲，低着頭玩手指，只給布魯斯留下一個黑色的腦袋頂。

仔細算算，他至少和布魯斯有十年沒見，而就在他們都活着的時候，關係也沒多好。

他心底忍不住生起一絲荒謬。

這算什麼？

難道就因為死了一次，那些發生過的事情都不復存在了？

想着想着，他眼眶就有點發熱，孩童的身體並不能很好的控制淚腺——就在這時，一隻手覆蓋上他的頭頂，輕輕揉了揉。

陶德眨了眨眼睛，強撐着硬氣：“你這是幹什麼。”

布魯斯聲音低低地：“……我很抱歉，傑森。”

“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布魯斯時不時地就會想起這句話，即使時間過去了很久，他仍然能記起小羅賓站在蝙蝠洞裏的模樣。

死亡並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對蝙蝠俠來說。

但他仍然感到無能為力，並且這種感覺隨着時間推移日益加深，他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狀態，也不知道自己這種狀態會維持多久。

總之，在死掉的世界裏很無聊，他唯一的慰藉就是窺探那些還活着的、生前和他相關的人。

並一遍遍地回味他們的人生。

傑森陶德。

他的第二隻知更鳥，死而復生的兒子，家族的黑羊，無處安放也無處擱置的肋骨。

很多人說迪克是家族的異類，但布魯斯從不這樣認為，夜翼的秉性幾乎和他如出一轍，真正不同的那個是傑森，他熱情又忠誠、敏感而坦率。

你可曾從街頭撿過一隻流浪狗？

布魯斯撿過，那是一隻瘦巴巴、夾着尾巴、有着漂亮藍眼睛的流浪狗。

他試着將這隻流浪狗當作家人對待，但有些偏見一直存在，這個犯罪巷出生的小孩有着令人驚嘆的天賦，卻缺乏引導，他是危險的，隨時都有可能走上歧路。

陶德是一團永遠不會撲滅的火焰，他永不疲憊地燃燒着，像是要在短暫的時間裏燒過漫長的一生，陶德總能讓布魯斯想起哥譚，他本身就是哥譚濃縮的陰影。

所以布魯斯從未想過，火焰燒盡了是什麼樣子。

他看見陶德被上百人圍攻，舊傷發作縮在角落裏發抖，他看見陶德被挖去眼睛，因為不習慣獨眼而跌得渾身青紫，他看見他捏着一隻皺巴巴的煙，一瘸一拐地走進小巷子，火星微紅，一閃一滅，像極了他的一生。

不應該是這樣的，布魯斯想。

他熟悉的陶德是那個桀驁兇狠的紅頭罩，是做出精妙的陷阱、逼着他做選擇的小混蛋，是穿着羅賓制服，喜歡和滴水獸說話的知更鳥。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感覺心臟都破碎成一塊塊的。

布魯斯：“傑森，我一直在看着你。”

陶德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確定地：“你的意思是……我做的所有事，你都清楚？”

布魯斯點點頭：“全部。”

陶德一下子漲紅了臉，整個人顯得無比狼狽：“所以你現在是要幹什麼？是覺得我沒把你的哥譚保護好——”

布魯斯音調驟然上揚：“不！當然不是！”

他語速飛快：“我看見了你是怎樣引導過去的自己，我發現我們也本應該像他們一樣，我為我做過的一切而感到抱歉，我並沒有像你想像的那樣把你當成一個士兵，你是我的孩子——”

布魯斯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他是一個不合格的主導者，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了陶德。

他給了犯罪巷的小老鼠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期待，給予他羅賓的稱號和英雄的對待，他陪伴他看盡哥譚的日升日落，又去瞭望塔俯瞰星河宇宙。

他馴化了一隻流浪狗，親手給他繫上項圈，打上烙印。

他給了陶德了無數凡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觸及的東西，又用現實告訴他，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英雄，你配不上羅賓，配不上這一切，再硬生生地奪走這些東西。

你殺了人，你被解僱了。

而陶德花了一輩子，就為了向他證明自己配得上。

他配的上羅賓制服，配得上全家福，他配的上他想要的全部。

聽到布魯斯的話，陶德的情緒卻一瞬間崩潰了，他已經忍了太久，一直忍耐到死，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男孩譏笑一聲：“可你把我當成一個失敗的士兵，你把我帶到埃塞俄比亞，你不相信我也想帶回達米安，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外人，連提圖斯都在全家福里——”

陶德從衣服口袋裏摸了摸，掏出生前那張合影，用力扔出去，他的身體忍不住地哆嗦：“是給我的邀請函寄丟了嗎？”

布魯斯又道了一次歉：“對不起。”

“我當時在生你的氣……但沒想到之後再也沒有和好的機會。”男人聲音沙啞，他無比悔恨地：“都是我的錯。”

布魯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應該怎麼得到原諒，他造成的傷害已經成了既定的事實，到最後，他只能笨嘴笨舌地說：“——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

陶德驀地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他一字一頓地：“我從來都不想要你的一切、我只是、我只是覺得你是我的父親……韋恩家族是我的家。”

一股酸澀從他心底蔓延開。

他想過自己會讓布魯斯後悔這樣對待自己，但真的看見布魯斯難受，他反而感覺不到半點快慰。

這不是他和布魯斯第一次和好。

在他成為紅頭罩以後，他與布魯斯和解了許多次，在最後一次，他發誓自己不會再理會蝙蝠俠的虛情假意。

結果再也沒有了和解的機會。

他吞咽了一下，想把那股酸澀咽下去，臉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濕漉漉的，就用手背蹭了蹭。

布魯斯看起來像一尊痛苦的雕像。

他的小知更鳥從來都要的不多，在生命的最後，也只要了一張合影。

那張全家福真的把他傷透了。

死亡以後，他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回顧傑森的一生，他終於理解了不曾知曉、但又錯過的一切。

“你養了狗！布魯斯……我愛他們！”

幻象里，髒兮兮的幼童躲在桌子下面，抱着一條毛髮雜亂的老狗，這是他童年唯一的朋友，被稱為父母的男女撕咬扭打着，他恐懼到極點，用玩具電話撥打911求救。

“蝙蝠俠，這些惡棍該死，他們的存在擠壓着普通人的生存空間，你不能讓他們活着！你必須得保護那些不被看見的群體，而不是只知道貫徹你的正義！……哥譚從來不曾對他們仁慈！”

穿着紅外套的小男孩躺在血泊里，神色是隱忍的痛苦，腦袋歪在一旁，用手捂緊肚子，他的臉腫了半邊，印着腳印的小手指緊緊攥着幾枚硬幣。

“布魯斯，我以為你會為我報仇，我對你來說是什麼？你沒有救我，我一點都不怪你……可是為什麼他還活着？”

小知更鳥在泰坦塔扔下門卡，用卡里棍指着迪克：“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朋友，我也不需要，只要布魯斯為我驕傲就好……羅賓是我生命中棒的一件事，我不在意你那些狗屎團隊，我只是羅賓而已。”

他終於理解了陶德，但死生之間的距離，讓他無法傳達自己的心意。

陶德：“你、你總是這樣，你總是知道我會原諒你，布魯斯，我的確做錯了事，但我還清了——我在阿卡姆呆夠了時間，也在黑門監獄呆過，我成功拯救了世界，我已經不欠你的了！”

他斷斷續續地：“然後你告訴我，我其實沒必要這樣做——”

布魯斯握住了他的手。

陶德說不下去了，他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布魯斯：“你別用這種表情看我！”

布魯斯慌亂地：“我知道了。”

陶德已經抽噎到喘不過氣，手指拽着布魯斯的袖口：“現在你已經擁有了我的靈魂，原諒不原諒，不過是你的一句話、如果你只是為了自己好受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原諒你了。”

布魯斯：“不，傑森，你任何時候……”

他懷裏撞進了一具溫熱的身體。

陶德哭的非常厲害，蜷縮成一團，但他緊緊地揪着布魯斯的襯衣，像是要把積攢一生的委屈都哭出來：“你不準說話！”

布魯斯：“……好。”

他輕輕拍着小男孩的背，突然明白了陶德的答案。

他從來都不需要從對方那裏得到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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