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姐

二 二姐

在我被河水沖跑救回來之前一年的一天,衚衕口一棵七扭八歪的矮榆樹下,我一隻手不斷用手背來回蹭着不停流出的眼淚,一隻手輕輕拉住我二姐小格兒的后衣襟,斜着畏縮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哀求着她。“小格兒呀,咱們走吧。”

……

“咱走吧,小格兒。”

……

“躲一邊去,上那邊站着去!”

“啪”的一聲,我二姐狠狠地打掉我拽在她衣服上的手。眼淚頓時滾落我滿臉,我惶恐地快步順着她指給我的方向,站到衚衕的另一邊去,一陣恐懼襲上我幼小的心頭。

相比起來我的恐懼比二姐面前的那個比我倆都大的后趟衚衕鄰居家的翟建國要深。因為我不知道我二姐這次再打他一頓之後,會給自己招來什麼樣的懲罰,之後我被當作告密者招來二姐什麼樣的懲罰。事實證明,二姐在家裏所遭受的皮肉之苦,基本會在我的身上一定比例地找回來。

榆樹下,我二姐一手掐着腰,一手抬着胳膊指着翟建國的鼻尖用自己稚嫩的嗓音義正嚴辭地說到:“你媽要是再去我家告訴我媽一次,我就打折你的狗腿!我上次收拾你是因為看你不順眼,以後你順眼了,我就不揍你了。我以後再教你練武術,你要是再不學,我還揍你,你要是敢告訴你媽,我就打折你的腿!”

二姐接連幾個打折他的腿,宣告了對翟建國訓斥的結束。翟建國很幸運,這次沒有挨打,與此同時,我也為自己鬆了口氣。

之後翟建國被放行,我也被放行。

我低頭跟在二姐後面忐忑不安地走在回家的衚衕里,正午的太陽照得我心煩。我知道我馬上就要被二姐訓誡了,每次她闖完禍都不忘警告我不要告訴爸媽。果然,二姐好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回身站住,瞪着她濃眉下眼皮一單一雙的杏仁兒,指着我的胸口怒目凶着說:“你要是敢告訴咱爸和咱媽,我就打折你的腿!”我又一次流出了眼淚,不置可否地抬起淚眼看着她,只顧抽啜着。她也並不在乎我是否答應,轉身昂着勝利的頭,邁着橫向的步伐自顧自地走了。我在後面看着她那被綁腿裹得亂七八糟的褲子,想着她剛才說過的好幾遍要打折我們腿的話,不禁想到自己的雙腿也該纏上幾圈那種布帶子。

我二姐生來就像個男孩子,下生的時候據說有九斤重,接產婆給她包起來掛到稱上稱的時候,她居然自己扒開被子挺了下來,撲騰一聲摔在炕上。接產婆在大家的幫助下一共重包了三次才勉強給哇哇大哭着繼續往下挺的二姐稱出了體重,也不過是在她拚命往外掙脫的亂動之下,大致給出了斤數,九斤。大家都說這特么根本就是個小子,哪裏是丫頭啊,以後在家不得長成你家宋東利的哥啊!

宋東利是我哥,二姐出生的時候,家裏已經有了我大姐和我哥兩個孩子。所以爸媽當時就隨口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哥兒”。後來“小哥兒”被東院劉嬸用方言叫成了“小格兒”,漸漸地大家都這麼叫起來,就連爸媽都差不多忘記了二姐當初其實是叫“哥兒”的。而在“小哥兒”之後的第四個孩子,也就是我,雖然是男孩,但生下來卻安靜恭順,根本沒有小子的特徵。我爸媽希望我能比小哥兒更具有陽剛之氣,所以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宋東強。

但是小時候的我很讓爸媽失望,我不但沒有強過小格兒,反而被她的勢頭壓得越發懦弱。由於二姐的體格相對一般同齡孩子要健壯很多,又極其好動,所以在她七歲時就給送去附近學習武術了。拜師的時候,爸媽把師傅請到家裏,擺了一桌酒席,家裏熱鬧非凡。當時我坐在屋裏的最角落,安靜地看着我二姐宋玉群、我哥宋東利、後院陳大爺家的兒子陳輝、還有東院鄰居家的兒子一共四個孩子跪成一排給一個面目黝黑的師傅磕頭敬酒,他們當中最大的是我哥宋東利九歲。我從小體弱多病,總是被勒令不許跑、不許跳,凡事不許往前靠,有限的記憶里已經刻下了多次被他們安放在身後不許亂動的情景,所以這次我也只是聽話地從頭至尾獨自坐在角落裏,黯然地觀看着那個在我看來異常莊重的儀式。直到酒席結束,大人們喝酒喝得豪情萬狀,小孩們馬步蹲得激情飛漲,都沒有一個人想起來看我一眼。

話說回來,我二姐小格兒自從學習了武術以來,不但沒有收斂以往的好鬥秉性,反倒憑藉她自認高強的武藝,變本加厲地在家附近劫起道、稱起霸來。翟建國便是她硬要收做徒弟未果,從此招來被她橫看不順眼,豎看眼不順的下場的。

而我就更是屢屢遭受她的皮肉之苦了。因為爸媽每天忙於上班,大姐和我哥又自顧自上學,家裏就理所應當把我“託付”給二姐了,所以,我從小就生活在二姐的淫威之下,雖然懂得親情的她其實並沒有真正地揍過我,但每一次“打折我的腿”的怒目圓瞪,對我已經足夠震懾了。

事實上我爸媽並未親眼見過二姐的橫行霸道,因為聰明的她知道在爸媽面前是不能妄加非為的。但隔三差五總會有家長領着自己挨打的孩子來告狀,就不能不引起家長的重視了。在多次被鄰居訴狀之後的一天晚上,我爸媽不得不坐下來,認真商量該如何管教自己家的“小哥兒”了。

那個夏天的傍晚,屋裏沒有開燈,我爸坐在地中央一堆點燃的艾蒿叢邊,一邊輕輕用小棍透着蒿稈,一邊用一把扇子拂動着冒出的輕煙,以便讓蒿煙佈滿整個房間來熏跑蚊子。

二姐乖乖地坐在炕上的窗台上,支着耳朵望着炕沿上坐着的我媽。她已經在吃晚飯時聽明白爸媽談論了關於她不能這樣下去的話了,所以,知道爸媽這麼嚴肅地商量事情,一定與她有不可迴避的干係,而任何一個決定,都會讓她今後的“欺行霸市”生涯受到干擾甚至阻撓,所以,無論結局是好是壞,都足以令她極端期待。

我懷着近乎幸災樂禍的心情,趴在大我八歲的大姐寫作業的桌邊,暗暗關注着爸媽的談話,希望由此對小格兒能有個約束,至少今後的她不要再對我構成威脅。

雖然我二姐小小年紀並不能做出什麼真正傷天害理的壞事,但眼看着就成了衚衕的小害蟲,我媽貨郎子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了,嗓門洪亮的她從未在與別人的對話當中佔過下風,但是就因為小格兒的每次闖禍,她都要被鄰居們嗆得無話可說,因為儘管她嗓門大,畢竟還是講道理的人。而且在我父母眼裏,每一次對小格兒的一頓暴打,都會換來他們小二越發的抑鬱寡歡,而遺憾的是,他們始終以為是打小格兒的時候嚇到了我,卻不知道我當時怕的是小格兒馬上就會找我轉移疼痛。

“這一天天的,你說我這上班也不能把她帶着吧?只要放她在家,就總是這麼惹事兒!這鄰居都讓她給得罪遍了!”我媽雙手抱在支起的左腿膝蓋上,愁眉苦臉地昂着頭說。

“唉,那也沒辦法,總不能把她打死吧?再說鄰居也不會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的。”爸爸嘆了口氣。

“不行送到媽那裏去吧,生地方,估計她膽子會小點。”

“媽哪裏能看得過來嘛,還要上地幹活。”

“有什麼好看的,管她口飯吃就行,在農村地方大,到處跑着玩就不作了。”

“你說這孩子也是,怎麼就這麼能惹事呢!唉!”我爸又嘆了口氣。

在我爸的嘆息聲中,我媽貨郎子以她一貫的強硬作風,不容商量地宣佈了她的決定,那就是把小格兒送到了臨縣的農村我姥家去上學。平時在家裏大多數事情都幾乎是她做主,這一次也不例外,我爸只有參與討論的份,並沒有決策權。據說只有大事時我媽才會聽從我爸的意見,但是我好像不記得家裏曾經發生過什麼大事。所以,在那個傍晚,毫無爭議地由我媽親手劃定了小格兒的人生起跑線。

在小格兒去我姥家以後,我成了家裏的累贅,為了方便照管我,我媽去到學校硬把我哥轉到了能和我大姐竄開的學時班級。那個年代,上學是分上下午的,兩個班級共用一個教室,每周輪一次上下午上學。我媽就把我哥轉到能和我大姐竄開的班級,這樣,每個半天時間,我大姐和我哥基本上能保證有一個在家裏沒有上學,然後看着我。不過總歸沒有我二姐宋玉群的全天候形影不離來得更為穩妥,我二姐把看管我當成了專職,而我大姐和我哥在這種交接中,始終都不能安心踏實地擔負起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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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過歲月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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