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見人間(完)
田野里最難以忍受的是什麼?恐怕都不是惡劣的環境,不是無休的工作時長,不是一層比一層更堅硬的地層,而是無望。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年年初的田野工作格外不順,出土的化石日漸稀少,地層卻越發堅硬。
林建有幾日刮面颳得直罵街,這種毫無成果的勞動,着實讓人暴躁。
況且天氣越來越熱了。
好像就是從某一日起,山間的蚊蟲突然多了起來,這些無孔不入的小生物,晚上叮得人睡不着覺,白天還要頂着兩個厚重的黑眼圈靈魂出竅般地工作。
裴先生心情也不好,但卻從未在旁人面前表現出來,只是穆華夏常在休息的時間,看見先生坐在一處背陽的地方,邊抽煙邊嘆氣。
“這地方兩年前不是挖過了嗎?”林建有一下沒一下地舞着鋤頭,鋤頭磕到石頭髮出“鐺”得一聲。
“哎,小林,看着點兒!”身邊的前輩皺眉看着林建,“地層里萬一有東西呢!”
“哪有什麼東西,”林建說著又是不耐煩地一鋤頭,然後彎腰挑揀着地層里的包含物,待得將石頭扔進簸箕,這土裏便乾淨了,“靠!這片兒兩年前到底了吧!”
裴先生偶爾會在工地走一走,巡一巡每個區域的情況,聽見林建的抱怨,過來拍了拍他的肩,“沉住氣,開過這一層可能就好了。”
“這一層還有多厚啊......”林建的聲音都帶着誇張的哭腔了,裴先生搖了搖頭,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沉住氣。”
沉住氣,縱遇山窮水盡不曾停止,這是一種極可貴的態度,就如許多雞湯文所說,或許下一鋤頭就柳暗花明了。
柳暗花明當然沒有來得這麼快,但他們終歸還是等到了。
發掘到第六層時化石漸漸多了起來,天氣越發熱了,但人心卻奇異地安穩了下來。
烈陽之下,額間的汗匯成水流,一股一股地往下淌,穆華夏不在意地蹭了蹭,撿起了地層中的一塊鹿骨化石。
真正的柳暗花明在秋冬之交,那一年工作即將結束的時候。
穆華夏知曉結局,他自是不着急的,但有些年輕技工如林建,已然在規劃過年的事情了。
“你現在有些太早了吧,”穆華夏邊挑揀着化石邊笑他,發掘的面積越來越小,他們這些技工的工作範圍也越來越集中了,“還有兩個月呢。”
“哎呀,閑着也是閑着嘛,”林建揮着鋤頭,這一層以砂土為主,較之年初那堅硬的地層,實在是舒服太多,“我算了算日子,也沒幾天了。”
“專心專心,”路過的裴先生好脾氣地用手裏的本子敲了敲林建的腦袋,“放假的事情休息時候再想。”
林建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一鋤頭揮下去,卻是愣住了。
“怎麼了?”穆華夏蹲在地上給化石分類,聽着林建沒了動靜,“有什麼新發現?”
“這......這有個洞?”林建的聲音很輕,帶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懷疑,但穆華夏卻聽得一清二楚,他驀然抬起頭來。
有人比他還快,剛剛離開這裏的裴先生一個箭步躥了回來,把這林建的鋤頭,往下看那個洞。
“把他們叫過來,”裴先生盯着那個洞,眼中是不可抑制的光彩,“順道帶着繩子。”
新發現總是讓人激動的,一會兒的工夫,整個工地的人便將這個才通人的小洞圍了好幾圈。
那洞不知深淺,若只是從洞口往裏看,只覺黑壓壓一片甚是駭人,有膽小的,光是站在洞口往下看便已覺得腿在打哆嗦了。
“我下去看看,”見繩子拿過來了,裴先生不由分說地往腰上綁,“你們在上面拉住。”
“太危險了吧,”有經驗豐富的老技工站在洞口皺了皺眉,“這說不好多深啊。”
“沒事兒,我是這兒領頭的,就好比打仗,將官若是退縮不前,這仗要如何打下去呢?”
穆華夏看着裴先生,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竟推着他向前了一步,“我跟您一起下去。”
“小穆?”裴先生愣了一愣,而後笑了笑,指了指地上另外一條繩子,“不怕的話就繫繩子吧。”
被吊下去着實不是什麼美好的體驗,裴先生身先士卒,很快便下去了,穆華夏感覺自己彷彿抓娃娃機里的娃娃一般晃晃悠悠地往下掉。
他伸手其實能夠到壁,但出於對各種未知生物的恐懼,穆華夏決定還是安安靜靜當一隻“娃娃”比較好。
“到底了。”黑暗之中,懸在半空無念無想的穆華夏,聽着裴先生的聲音在洞中反覆回蕩,竟莫名生出幾分心安。
就像一位家長,輕輕拍了拍孩子的頭,說“別怕”。
他突然有些想哭,不是因為恐懼,只是一個迷路的孩子,終於看到了光亮。
他終於明白,那些前輩,那些先生,他們留給後世的何止是著作等身,比落在紙張上的論文更可貴的,是先生們的身先士卒。
先生們的聲音、先生們的足跡,自遙遙百年前傳來,始終在指引着方向。
那些難關,那些天塹,每一個眉頭不展的深夜,總會有一個聲音,從歷史的那頭傳來,溫柔地說著,“別怕”。
穆華夏穩穩落了地,還不及悄悄拭去眼淚,便聽見裴先生欣喜地說著他的發現,“這洞裏的化石極多!”
穆華夏跟着笑了笑,隨着裴先生的指示,看了幾個方位。
此一行只是為了探路,路探明白了,兩人便要上去了,拉一拉繩子,上面便有了動靜。
日常發掘當然不能像他們這樣吊著上下,等到開出一條靠譜的路線,日子已經進入12月了。
天氣漸漸冷了,照理說這日子該停工了,但此番“加班”卻無一人有怨言。
12月2日,那不過是猿人洞開掘的第二天,那天下午一開工,穆華夏便掐着時間,有意無意地跟在裴先生身後晃蕩。
先生執着於手頭的工作沒發現他的異常,倒是林建,一個勁兒地瞅他。
“天冷了也不能偷懶呀。”林建順手抄起手鏟輕輕敲打他,穆華夏笑笑,低頭清理着化石,但眼神卻止不住地往那邊飄。
冬日天黑得早,下工便也早,看着天色漸漸暗了,大家已然開始簡單掃尾,準備收拾東西了。
一切都那麼尋常,穆華夏默默觀察着,是啊,如果不是幾分鐘后即將出世的那塊頭骨,這一天與田野發掘的每一天都沒什麼不同。
“呀!”裴先生一聲驚呼讓所有人停住了動作,穆華夏率先跑過去,終於看見了那塊舉世矚目的北京人頭骨,彼時它僅僅露出了一半的“腦袋”,還有一半深埋在硬土裏。
“頭骨!”這一聲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爭先恐後地往那邊湊,“真是頭骨!”
天色漸漸暗了,挖還是不挖,成了新的問題。
“這怎麼辦?”有技工問裴先生。
那頭骨一半埋在硬土裏,若是仔細清理,恐怕到天黑都清理不完。
“放這吧,”不知是誰在人群中提議,“明早趕早來清理。”
這是極合理的選擇。
但裴先生沒有說話,他在那極度的興奮中猶豫了許久,最後決定,“拿撬棍來。”
穆華夏將手邊的撬棍遞了過去,他當然知道結局,因為一點點小意外,頭蓋骨在取出過程中被震碎。
這一點小意外給這完美的運氣增添了一點不完美,但亦是這一點小意外,要裴先生清楚了猿人頭骨的厚度。
先生高興地晚飯都沒吃進去。
“那是頭骨啊!”裴先生幾乎逢人就要念叨一遍,那一年,名垂青史的先生不過是個25歲的少年。
“小林,明早去趟北平,替我給翁所長送封信!”吃完飯,裴先生笑眯眯地招呼林建,林建拍拍胸脯,“保證送到!”
“周口店發現猿人頭骨了!”裴先生喜滋滋地又念叨了一遍,捧着信紙和頭骨回了屋,甫關門,又打開了,“小穆,明天記得給我拍張照!”
“好嘞!”穆華夏揚聲應答,不知為何,也跟着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