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重頭再來~”
洪亮的歌聲從外面飄來,宋頌緩緩睜看了眼,呼吸着周圍帶着點水果甜香的空氣。
外面傳來兩個女人的吵架聲——
“你們怎麼回事?說了我兒子明天就高考了,現在正在車裏睡覺,你們還把歌放這麼大聲,存心不讓別人好好休息是吧?”
“喲,你兒子都要高考了,你還不忘出來投機倒把?”
“呸!投機倒把罪今年都取消了,你多看點新聞吧!”
“你也說多看點新聞,我跟你說,我們放的這歌可是上了央視的,怎麼就不許放了,我偏要放!”
對話越來越清晰。
一切真實得過分。
宋頌艱難地坐了起來,只覺胸腔還殘餘着冰雪壓身帶來的寒意。他偏頭看向狹窄的車廂里貼着張報紙,上面寫着日期,1997年7月1日,頭版新聞是一張鮮紅的國旗在紫荊花旗旁升起。
1997年發生的大事不算少,一件是港城回歸,一件是國內正面臨著巨大的失業潮。
國家為了鼓勵下崗職工再就業,請人操刀了不少勵志歌曲,外面正循環播放着的《從頭再來》就是其中之一。
港城回歸之後,他爺爺特別高興,特地花錢買了份幾份報紙,鄭重其事地貼在他們家牆上和破爛卡車上,每天都要把頭版新聞讀上兩遍,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
這一切本來已經沉眠在宋頌的記憶里,偏偏又真真切切地來到眼前,叫宋頌一時沒法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夢裏。
回憶起雪山上那種逐漸失去空氣的痛苦,宋頌又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宋頌活動了一下手腳,越過外面一筐筐水果,走到了車廂外頭。
明媚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
宋頌適應了一會明亮的日光,才看清外面老舊的街道。
這個地方他認得,這是省會的老街,後來搞拆遷還出了不少家破人亡的鬧劇。
“兒子,你睡好了?”宋媽本來正和人吵着架,注意到宋頌下了車,立刻轉回來拉着宋頌念叨,“明天你就要高考了,想休息就多休息會,別太擔心家裏的事。你爸的醫藥費我心裏有數,實在不行,你彪叔那邊也還能借點,這些事不是你該想的。你還小,明天好好考試才是正經事,別人越是瞧低咱家,你越要出息給他們看。”
宋頌喉結微微滾動。
這些嘮叨,他已經許多年沒聽見了。
在看到外面的老街時,宋頌就隱隱猜測到這是什麼日子,可親耳聽宋媽說出來他還是如墜夢中。現在是1997年7月6號,明天是1997年7月7號,他要參加高考了。
這次高考他註定收不到任何錄取通知書。
不是因為他成績有多糟糕,也不是因為他重活一世把高中知識忘光了,而是因為這時候的高考是提前填志願的。
後來的高考大多是分數出來后再填報志願,考生們對自己能上什麼學校、不能上什麼學校,基本都心裏有數。
可在1997年不一樣,他們是先填報志願再參加高考,不管考試時發揮得怎麼樣,志願都不可能更改了。
宋頌填的志願只填了一個:首都大學。
不是宋頌當年學習多好或者多自信,而是他當年壓根沒準備去上大學。
他腦子挺靈活,也會來事,哄得老師長輩們都對他喜愛有加,只是學習方面始終只是平平。
青春期的男孩都是這樣的,有點聰明勁就不願意下功夫,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好。
家裏接連出事,爸爸車禍了都捨不得用好的鋼板,爺爺心臟有問題也不敢去醫院,奶奶么,耳朵不太好使了,還有點老年痴獃先兆。
一家老小五口人,全靠他媽吃飯。
再過兩年妹妹也要高考了,他妹妹才是學習的料,從小到大都是年級第一,可比他強多了。
這種情況下,他念什麼大學?
就算他好好考,估計也只能考上個不入流的大學,學費貴得要死不說,還學不到什麼東西。
所以宋頌瞞着家裏把志願填成了首都大學,打定主意輟學賺錢去。
只可惜他錢沒賺上,還鬧得一家人都不安寧,死的死,散的散。
後來妹妹結婚都沒請他,到死他們兄妹倆都沒再好好相聚過。
現在,一切可以重來了嗎?
宋頌還是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不由伸手抱住眼前還很年輕的宋媽。
他抱住的人是溫熱的。
不是記憶中那冷冰冰閉着眼的屍體。
宋頌喉結又輕輕滾動兩下,壓下翻騰的心緒,緊緊環抱着宋媽。
他回來了,他可以改變還沒發生的未來,他不會再讓他媽媽年紀輕輕就過勞導致突發心梗,更不會讓他媽媽死在來警局領他回家的路上。
宋媽性格強勢,家裏屢遭重創,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可驟然被宋頌這麼一抱,她有點不知該怎麼反應。
對於生活在九零年代的人來說,父母與子女之間很少擁來抱去或者把“我愛你爸爸媽媽/我愛你我的孩子”之類的話掛在嘴邊,他們在感情上是含蓄的,在行動上也是含蓄的。
“也不用太緊張,”宋媽聲音難得柔和下來,沒了平日裏的強橫。她拍着宋頌的背說道,“要是沒考上也不要緊,可以復讀一年接着考,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宋頌把腦袋抵在宋媽肩上,發現這個時候他已經比宋媽高出大半個頭。
他媽在十里八鄉都算是高挑的了,他還是長過了她,他的生日馬上要到了,到時他就又一次正式邁入成年人行列。
宋頌嘴唇動了動,終歸沒把志願的事說出來。
重活一世,錢的問題肯定能解決,這一次他不會再那麼急躁,他有慢慢來的底氣。
復讀是一個挺好的選擇,前世到最後他靠自己打拚到身家過億,顧家人還是看不上他,覺得把顧臨深的研究成果交給他去推廣是辱沒了那些寶貝技術。
宋頌覺得考個好大學還是必要的。兩世為人,還只拿個高中學歷,說出去確實挺丟臉。
接下來宋頌拿出准考證去市一中考場踩了點,麻利地記住自己的考室怎麼走,好保證第二天能夠順利考試。
保安只讓考生進去看考場,宋媽一直等在外頭,還順便賣了兩籮筐水果。
見宋頌從從容容地從裏頭出來,宋媽把搬出來賣的水果挪回車裏去,口裏問道:“找着了嗎?位置好不好?能吹到風扇嗎?這大熱的天,要是攤到個吹不着風扇的位置可就太受罪了!”
宋頌說:“位置就在風扇底下,應該挺涼快。”
宋媽又有了另外的擔憂:“那你把風扇調到低檔,可別用最大檔對着吹,吹感冒了後面幾場發揮不好怎麼辦?”
“好。”宋頌笑着答應。
宋媽開車送宋頌去招待所和老師們會合,一路上來回問宋頌筆和工具準備好沒有,又叮囑宋頌准考證要帶好別丟了、明天千萬不要睡過頭,還有諸如“考一科放一科”“只要儘力就可以”之類的話。
有些她明明已經說過了,又忍不住多念叨兩次,生怕宋頌給忘了,簡直比宋頌這個准考生還要緊張。
當父母就是這樣的,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忍不住要擔心。
到了招待所前,宋頌才反過來叮囑:“媽,你也好好休息,別太辛苦了,等考完我來幫你。”
兒子懂事,宋媽心裏自然高興。她不是那種慣孩子的家長,聽了宋頌的話后馬上說:“考完幹活肯定有你的份,到時你可別想着偷懶。”
宋頌微笑着答應,帶着裝有準考證的文具袋下了車。
宋媽目送兒子走進招待所,回想著兒子剛才的笑容和兒子剛才說的話,心裏既欣慰又酸澀。
孩子長大了,當父母的肯定高興;可當父母的,心裏總還是希望孩子永遠是孩子,只要好好讀書就行,不必為家裏操心。
要不是父母太沒用,孩子怎麼會早早變得成熟有擔當。
另一邊,宋頌去找班主任老蔡報到。
老蔡今年不過四十齣頭,英年早禿,身材倒是還好,還沒來得及長出啤酒肚。
見了宋頌,老蔡冷着一張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明顯不想搭理他。
宋頌自知理虧,摸了摸鼻頭,積極地跑老蔡面前刷存在感:“老班,我回來了。”
“我有眼睛,看得見你。”老蔡冷言冷語。
瞧見宋頌那張比海報上的明星還出眾的臉,老蔡心裏就在滴血,他第一眼看到宋頌就覺得這小子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這三年來一直拿宋頌當得意門生,學習上沒少點撥他,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手把手教了他不少。
結果呢,宋頌把第一志願、第二志願、第三志願全改成首都大學。
他看到那張填報表后鼻子都被氣歪了,苦口婆心勸了這臭小子好些天,還說可以借錢給他當學費,這臭小子死活不願意,說什麼不能讓一家子的重擔全壓在他媽身上。
老蔡能怎麼辦,老蔡只能把那張明擺着收不到錄取通知書的志願表交了上去。
自那以後,老蔡雖然幫宋頌守口如瓶,卻也沒再給過宋頌好臉色看。
這就好比悉心栽培三年的花被人連根拔/起,誰心裏能開心?
宋頌想起過去種種,對上老蔡久違的冷臉只覺得心裏暖暖的。
他張手給了老蔡一個擁抱,在老蔡反應過來前又麻溜地鬆開了。
宋頌認真說道:“您等我一個暑假,等我忙完這個暑假就回去復讀一年。我聽人說老班你明年還留高三?”
在縣高中裏頭,老師基本會把學生從高一帶到高三,不過今年情況特殊,高二一個班主任快生了,估計不能跟上高三,老蔡會繼續留在高三接手這個班。
老蔡沒關心宋頌從哪聽來的消息,只注意到宋頌前半句話:“你真決定復讀?”
“我想清楚了,大學還是要念的,”宋頌說,“我好好復讀,絕對不丟您的臉。”
這下老蔡沒再擺臉色給宋頌看。
他抬起大掌往宋頌肩膀重重一拍,喜笑顏開地說道:“這才對!有什麼難處,你和我說,我給你想想辦法。就你這小胳膊小腿的,現在出去能做什麼?大學一定得念!明天你也給我認真考,就當是演習一次,明年再考好歹比別人多一次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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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頌:答應我,每天來看我好嗎,乖巧.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