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第二章
……
周遭突然變化的環境,令少年冷峭的目光里全部是猜忌與警惕。
今日原想出門採藥,路上卻遇到一群不知來路的人,衝出來與他理論,非說他是兇手,拳腳相對。
他尚未解釋清楚便暈倒在地。
去年秋獵時被人有意“誤傷”的兩條腿,已經許久未得醫治,腿傷加重,最近時常疼昏過去。他本以為這次暈過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條了,卻沒想到……會出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容渟忍着疼想下床,可只是一個簡單想起身的動作,就讓他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青筋暴起。
稍稍一動,骨縫裏便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啃噬,根本提不起絲毫的力氣。
他咬着牙,眼底閃過一分黯色,藏着濃沉的恨意。
……
姜嬈廢了好大功夫才追上她弟弟。
好在得益於她夢裏先知,她派出去抓兇手的下人回來得恰到好處,押着兇手回到了府里,送去給姜四爺審問。
真相大白。
姜慎行的自我認知瞬間從捉賊小能手變成了血口噴人的小蠢蛋。
小傢伙異常難堪,頭都抬不起來了,想把自己埋進雪裏不肯見人。
安撫好弟弟,姜嬈才回到自己院裏,正巧遇上去洗荷包的丫鬟回來。
那荷包里還有一塊玉符,看上去像它的主人所珍視的東西,姜嬈小心將那玉符收好,讓丫鬟將荷包晾起來。
想着少年蒼白病弱的臉龐和他那消瘦到比宣紙還單薄的身材,她又喚了個丫鬟過來。
少年那時手裏拿着的那種草藥,雖然不能給馬食用,可若是給人吃了卻沒什麼事。飢荒年間,常有人挖食這種草藥用以充饑,她怕那少年是因為飢餓才去挖這種草藥,吩咐丫鬟去讓廚房做些點心送來。
做完這些,從醒來時就開始起伏不定的心緒總算略微平定了下來。
事情已經開始朝着與夢境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了,結果應該……會變得不一樣吧。
身後,屋內忽然一聲響動。
姜嬈回身推門而入,正巧與少年四目相對。
本該在榻上躺着的人,這會兒一手吃力扶住榻邊,半屈着右腿膝蓋,正以一種十分艱難的姿勢,跪在榻邊。
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如有利鉤。
一如夢境中那樣,牢牢鎖在她身上,暴戾的情緒藏在瞳仁深處暗涌。
只是比夢裏少了恨意,多了警戒與防備。
他就像那種深夜窩藏在草叢陰暗角落裏的毒蛇,既警惕着行人,又嘶嘶的吐着信子,殘忍、凶暴、蓄勢待發,隨時都能殺人。
姜嬈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怎麼就招惹上了他?
可想到夢境中最後的種種,她卻只能勉強撐起笑意來,哆哆嗦嗦地解釋起了今天的事,“今天的事……是、是個誤會。打你的人是我弟弟,他是誤會了你,才會和你起了爭執。”
笑容是苦的,平日裏糯糯的嗓子,這會兒也因為驚嚇,沙沙的變了調子。
“我……我對不住你,我想補償你。”
她半步一挪、半步一挪、半半步一挪,心尖微微顫抖的,往少年那裏一點點挪去。
少年閉了閉眸,並沒有理會她。
只是身上那種嗜血的氣息稍稍有所收斂。
這並不能讓姜嬈放下心來,她還是碎着步子挪啊挪,悄無聲息地挪到了離着少年兩步遠的位置,停。
她記得夢境中的場景,長大后那個心狠手辣的男人,對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厭惡至極的態度。
姜嬈挺有眼力見兒的,怕離他太近惹他不快,再加上本能的懼怕,沒有繼續往他身邊靠近,停在一步遠的位置,偷偷掃了兩眼他的腿。
剛才那聲動靜,像是他從榻上摔下來了。
他倚着東西才能勉強站立,根本無法靠自己站起身來。
看來夢裏也不是她傷了他的腿,遇到她之前,他的腿就有問題了。
姜嬈頓時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憐憫。
十四五歲,少年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他的腿……是怎麼成了這樣?
見少年嘴唇有些泛白,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旁邊。
“給你喝。”她道。
少年卻連動都沒動,甚至目光都不曾移向那水杯分毫。
姜嬈不懂他為什麼不拿,明明他看上去渴得要命。
這時,去廚房的丫鬟送了點心進來。
被做成十二生肖形狀的點心整整齊齊地碼在琉璃的八角食盒內,香甜的氣味誘人。
姜嬈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可真等到她把點心放到他面前了,他卻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漂亮寡情的面龐,像天上的一位沒有三情六欲的少年仙君。
姜嬈抖了抖猶在發怵的膽子,捏了只十二生肖里的小兔出來,“你要吃嗎?”
一邊往他面前遞了遞,動作和神情都十分的小心翼翼。
她的五指勻停白凈,纖細的指尖捻在那隻小兔子的肚子上,使得小兔子的肚子微微陷了進去。
糯米做的點心白潤綿軟,裏頭的豆沙還熱着,味道香甜勾人。
少年瞳仁閃動了一下,后槽牙咬緊,似在隱忍,僵持片刻后,修長的手指才微微抬了抬。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姜嬈立馬把握住機會,把點心迅速塞到了他的手心,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等着他吃。
少年終於有了動作。
卻是手裏的點心分成了兩半,其中一半先遞給了姜嬈,“你先吃。”
他的聲線比起他的同齡人來要啞上許多,低低的,很沉穩,只是聽上去有些虛弱。
姜嬈愣了愣。分給她吃?這麼好心?
可他看她的目光也沒多友善啊。
轉瞬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什麼。
他在試毒。
“……”
他這防心也太重了吧?
姜嬈沒想到他這麼多疑,更沒想到自己好心送他點心還會被懷疑。
她惱得很。
被詆毀的憤怒夾雜着想自證清白的迫切讓她將那半隻兔子點心整個塞到了嘴裏,腮幫子鼓了起來。
咽下去得有些急,噎住了喉嚨,姜嬈咳嗽了起來,小臉憋得通紅。
她伸手撈過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了,才發現這杯子是她擺在少年身邊的那個。
她往下咽着點心,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仰着小巧的下巴,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頗有“你看看點心沒毒水也沒毒吧”的意思,埋怨、委屈。
水杏眼濕漉漉,彷彿會說話,使她即使沒出聲,都叫人覺得彷彿聽到了她心裏惱怒的“哼”聲。
填滿了點心的兩腮鼓鼓,臉頰軟軟的樣子,有點像剛才那個捏做成兔子形狀的糯米糰子。
容渟眼睛裏依舊沒有溫度。
他將那半塊點心捻在長指間,慢條斯理的。
即使他現在餓得發狂,眼裏卻沒有顯出半點的迫切。
有些東西雖然看上去誘人,卻會要人的命。
宮闈深,人心毒。
他從小就知道,要麼忍受飢餓,要麼迎接失敗與死亡。
若不是知道,他豈會苟活到現在。
一直看着她全部咽下了點心,他才緩慢抬手,試探地輕咬了一下。
……
一盒點心用完,容渟總共吃了不過四個半塊,其餘的都進了姜嬈的肚子。
他的臉上始終像籠着寒霜一般,沒什麼表情。
倒是姜嬈吃得比較開心。
她慣是個愛吃甜食的,這點心頗合她口味,又因為和少年坐在一起分着點心吃,好像兩人關係有多親密似的,漸漸心裏那根恐懼的弦就鬆了,只剩了愜意放鬆。
直到她想拉着少年起來,伸出去胳膊卻被少年避開,她才恍然想起自己面對的是誰,又戰戰兢兢了起來,縮回手去,“你的家在哪裏啊?”
雖說坐在一起吃了點心,可他總共就和她說了一句話,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更不清楚他心裏到底有沒有將他們的恩怨一筆勾銷掉了。
該獻的殷勤,還是得繼續獻。
知道了他住哪兒,姜嬈喊來了下人,去將前段時日父親墜馬後用的輪椅找了出來。
一旁,容渟掃了她一眼,又垂下了雙眸,目光深深。
不知是她機敏,還是他這兩條腿已經廢得徹底,竟叫她一眼看出了他的腿傷。
路上雪深,輪椅才剛推出去,輪子便深陷雪中。
姜嬈試了試,以她的力氣,往前推異常艱難,剛想叫個丫鬟過來,那少年卻像是猜到她要做什麼一樣,忽的睜開了眼,道:“我只想叫你一人送我。”
他從用完點心到現在,一直很安靜很安靜,安靜到和夢裏那個暴虐的人截然不同,出乎她的意料,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
央求人時,甚至還有點那種年紀還小、撒嬌要糖吃的小孩兒的情態。兩睫閉合時長而濃密,十足的乖順與可憐,很是招人疼。
嗓音放緩時,也很好聽。
姜嬈一時怔然,轉眼又想起他未來殘忍暴虐的時候有多瘋。
連喝口水都得小心試探的人,多疑、敏感、心防深重,哪會如現在表現的那麼純粹單純?
有了剛才點心的經驗,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個頭不高,力氣也不多,威脅性小到幾乎沒有,怕是因為這樣,他才只讓她一人去送他。
姜嬈把手指搭在了輪椅上。
少年的身體立時往前傾去,隔開了一段距離。
果然,這連碰一下都不讓的態度……
姜嬈確認了內心的猜測。
只是這擺明了還在厭惡着她的態度——
姜嬈歪了歪腦袋,心頭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難過。
……
白天,鄴城的家家戶戶早早清掃掉了各自門前堆積的雪。
中央的道路被清掃得十分平闊,推着輪椅在路上走,倒沒姜嬈想像中那麼艱難。
少年的家與她家府邸相距不遠,一路上,姜嬈走得不快,但腳步一直沒停,嘴巴也沒閑着,一直在說話。
“我代我弟弟向你賠禮道歉,今日的事,是他誤會了你,讓你挨了打,我回去會揍他的,當真。其實他本性不壞,就是年紀還小,太衝動了。”——先把弟弟的事解釋清楚。
“我卻細心得多。你以後有什麼事,若是喊我,我一定來。”——再偷偷給自己說幾句好話。
少年應了聲“嗯”,卻不冷不熱,聽不出情緒,辨不明真心。
但姜嬈把這當成了好兆頭,再接再厲道:“唔,你是個好人,不會隨便報復人的,對吧?”
她問的語氣很輕很緩慢,眨巴着眼睛努力暗示:您是好人。
——如果不報復我的話。
沒應答了。
身後忽然傳來了嘻嘻的笑聲,有一個一身酒氣、做僕人打扮的人朝這兒走來。
一見到他,容渟就厭惡地皺起眉。
那人晃蕩到他們身邊停住,掃了容渟一眼,“呦,這不是咱家小少爺嗎?”
小少爺?
姜嬈還以為這少年是個窮苦人家的小孩,卻沒想到他還有僕人。
只是他這僕人怎麼穿得比他還要體面?
那人也看到了姜嬈。
姜嬈跟着父親一路來了鄴城,在鄴城已經停留了三個月有餘,行事低調,不事聲張,未曾高調宣揚過他們是誰,可連縣太爺都把他們奉為上賓,這裏的人即使不知道他們是誰,大概也能猜到他們的身份尊貴,面對姜嬈時便不自覺存了幾分討好的心思,這人也是。
他一改剛才遊手好閒嬉皮笑臉的模樣,手腳勤快地將輪椅拉到了自己這邊,很是殷切地同姜嬈搭話道:“小人名叫汪周,是在小少爺身邊伺候的。小少爺今日不在家,可急死我了,我都出門找了一天了。多謝您把他送回來。”
姜嬈有些困惑地抬起頭。
出門找了一天,找出一身酒氣來了?
她眯起眼睛來,很是不太放心,寧肯自己受累,也堅持把少年送回到他家門前才停。
離開前,她對一路跟在他們身後的汪周叮囑道:“你家小少爺腿上有傷,你仔細看顧着他,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上,都得小心着些,莫再把他一人晾在街上了。”
汪周一個勁兒諂媚笑着應了。
姜嬈卻是到現在為止都對這人沒什麼好印象,她不再理他,微微垂頭,同少年說道:“我走啦。”
推着輪椅行走了一路,她的臉上熱得蒸上一層紅粉,說話時,還帶着嬰兒肥的臉頰上梨渦偶爾會陷下去,甜得像是泡了梅子酒,浸在白日明亮的光線里,愈發顯得皮膚白軟乾淨。
容渟的目光在她臉上停得稍微久了片刻,而後意識到自己的失神,不自然地向一旁撇開了去。
……
姜嬈走後,那叫汪周的僕人見她背影遠了,冷笑了一聲。
他直接鬆開了握住輪椅的手,自己一個人大搖大擺地進屋,搜刮掉了屋裏最後剩的那點碎銀,很快又出來了,無視容渟,逕自向城中的商區走去,去那裏尋歡作樂。
他就沒把容渟當成主子。
雖說他知道自己伺候的這位是京城不知道哪家大戶人家裏的公子,因為兩腿受傷才被送到了鄴城這種安靜的鄉下靜養,可聽說他只是個庶子,生母早逝,又不得主母喜歡,十分的不受寵。
兩條腿帶着重傷,還被扔到鄴城這種偏僻到連尋醫問葯都難的地方,說好聽了,這叫靜養,實際上幾個月來無人過問,擺明了是要叫他在這裏自生自滅。
跟着這種主子,丁點兒的前途都沒有,還不如趁他沒死,多刮點油水,等他死了,一捲鋪蓋幫他收了屍,也算是主僕一場,仁至義盡了。
兩扇門被汪周用力甩上,冰冷的雪塊迸濺到了相隔僅一步之遙的容渟臉上。
碎開的細雪沾在了他的睫毛與鼻樑上。
他眼裏連一丁點兒的神情波動都沒有,不驚不怒,波瀾無驚。
甚至都沒有抬手,任由雪花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只是習以為常了。
他沉着眸子,長指轉動着輪椅,推動着自己往前移動。
只是等他的手指無意間觸到腰際,臉色卻變了。
荷包,不見了。
玉符也不見了。
那玉符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他身上分文沒有的時候,都沒有動過這個玉符的念頭。
容渟的腦海里霎時閃過了姜嬈的身影。
他……早該知道的。
他倦憊閉緊雙眸,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回想自己方才片刻失神,只覺得分外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