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閑話
林府的宅子是前朝慶熹年間一大理寺卿的府邸,在京城一眾官邸中算得上氣派。進了硃色大門往左,正中是林老太太的春熙院,東邊是林家長子林潛的重霄院,再往東凸出的一小塊才是林容瑾的院子,後頭還連着薈芳園。
薈芳園裏花樹繁茂,東側用石頭砌了個月字形的水塘,微風一拂,水面起褶,一身着半舊桃粉色湖綢褙子的小姑娘伸手在水塘里撥了兩撥,各色魚兒被嚇跑了,她這才提着裙擺往後排的竹屋那兒跑去……
可正當她要抬手推翠色竹扉時,忽而屋裏傳來零星的說話聲,容瑾忙收回手,蹲下身子透過門縫往裏望……
入目是一片新鮮的綠,慈竹編的小圓椅里端坐着一位神色清冷的婦人,她一身月牙白百褶素裙,如山崖上開出的雪蓮花般靜美,而她對面坐着一紫袍男子,圓滾滾的身子正背對容瑾。
容瑾瞳孔微縮,這不是父親和太太么?不成,得趕緊溜,不然叫發覺了指不定一頓胖揍,可心裏這般想,腳下卻挪不動。
屋內的林潛掃一眼竹屋,又深嗅一口,閉眼輕輕頷首道:“原先二弟到江南公幹,去了趟沈園,回來非要將這園子原先那片廂房拆了,自己倒騰,我和母親還斥了他幾句,不成想他弄的這竹屋還挺有趣,閑暇時來坐坐,別有一番滋味兒。”
對面竹椅上的朱氏抿了抿唇,道:“老爺這輩子的決斷對過幾回?就拿正則來說罷,好好讀書考個功名才是正途,你非得給他謀了個金吾衛左司階的職,一個七品的閑職,有什麼好?”
禁軍二十四衛並非那般好進的,左司階雖是閑職,卻從來只有未得封蔭的勛爵子弟才能進去替補,就這還是他央了同僚許久,又使了幾千兩銀子才把人塞進去的。
林潛神色不虞,頓了一頓道:“秋闈兩次未中,可見他不是塊讀書的料,一味撂高打遠有什麼用,尋個差事一步一步走穩當了才是正經,”說罷重又肅了神色道:“正則你不必管,反倒是容清幾個姊妹的婚事你須放在心上,去歲她們便已及笄,今年的秋日宴怎的不帶出去見見?你不能因着自己厭煩場面逢迎便連孩子們的婚事也耽擱了,上回程老將軍夫人便問起過容清。程家那後生我看過,生得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卻無半分莽漢樣子,談起兵法更頭頭是道,別說現下在兵部任職,便是躺在他家的功勞簿上吃老本,也夠吃到下輩子的。”
朱氏談兒子前程時還是淡淡的,一聽說女兒的婚事,卻有些坐不住了,她直直盯着林潛的眼道:“也不知你一個讀書人,為何偏愛莽夫?五王之亂還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程老將軍有從龍之功,受皇帝倚重是不假,可如今太平盛世,要武將做什麼?說句不好聽的,要榮耀也榮耀不過五代,指不定哪一日聖上看着不順眼就給奪了兵權,你見過哪個武將有好下場的?”
“婦人之見!”林潛鼻孔出氣,站起身,廣袖一甩背在身後,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世家大族起起落落乃是常事,況且這兩月東南邊境不大太平,依我看,程家還有一番作為!”
朱氏不以為然,卻也不言語,只板着一張臉。
林潛官至左僉都御史,品階不算高,在京官里始終是個二流,且站在他前頭要麼是風頭正勁的世家子弟,要麼便是與他年紀相近的才高德茂之輩。他自認無論是拼家世、論能力還是熬資歷,頂破天也就是個左都御史了。
他的仕途走到了頭,兩個兒子又不成器,只能指望女兒尋個好人家,幫襯着府里,如此林家才能在京中長久立足。
其實文官清流和勛爵人家才是他的首選,可自家這位夫人不是嫌人家家學淺薄便是看不慣世家大族裏的勾心鬥角,所以這回才提了個武將。
“我知你眼光極高,不願女兒同你一般下嫁,”林潛聲音微沉,似是想起什麼,頹然坐下,嘆道:“當初若非岳父大人逼你,你該是進宮做娘娘的,”說到這兒,林潛忽的坐直身子,望向她:“你該不會想讓女兒們選秀入宮罷?”
“清兒知書識禮,又生得好,入宮做娘娘有什麼不成?”
“你!”林潛獃獃望着自己這位夫人,朱氏一臉堅定地看回去,反將林潛看得心虛,終究先垂下了眼。
每到這時,林潛都深覺對不住夫人。林家詩禮傳家,祖祖輩輩都出讀書人,可祖上做到最高的也就是個知府,甚至林潛當年求娶朱氏時家道中落,自己也才不過一區區監察御史。而朱家可是一朝三翰林,家學淵源,朝堂上隨意拉出個人來,都是朱家的門生,那時的朱氏便是妥妥要進宮做娘娘的。
有一回朱家一家子上普覺寺做法事,朱老爺子不知因何動了氣,惱怒得獨自一人上了後山,偏不巧遇上一幫山匪,正求救無門之時,幸得同來拜佛的林潛仗義相助。
林潛年少時頗有些俠義心腸,見十幾把明晃晃的大刀對着個老爺子,他雖孤身一人,也不會武功,卻仍大步上前,雲淡風輕地與匪首周旋,動之以情理,曉之以利害,再將身上僅有的幾張銀票奉上,終於破財免災。
事後朱老爺子盛讚他:“林御史,大智大勇之人也!”於是乎,朱老爺子將孫女兒嫁給他,不僅如此,還在官場上為他鋪平道路,從此他官運亨通,一路坐上了左僉都御史的位置。
“老爺不必憂心,有皇上太后念着朱林兩家的功勞,清兒入宮不過是個順理成章的事兒,”朱氏忙道。
“那還有容箏幾個呢?她們的婚事你這個做嫡母的總得上心,說起這個,容瑾的規矩可學全了?再過不了幾月她便要及笄了,還那般沒規矩,帶出去可不像話……”
忽被父親點名,門外正聽得興起的容瑾心頭一抽抽,她低頭瞧了眼自己,百花裙穿着,手絹兒捏着,連蹲姿也較半年前初回府時得體得多,分明是個大家小姐樣子,哪裏不像話了?
正為自己不平,忽聽得屋內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想是二人起身往門口來了……容瑾忙提裙擺,貓着腰,輕手輕腳地小跑到右側小室里躲藏,身子緊貼着竹扉,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如此待了好一會兒,才聽得近處一婆子的聲音,“夫人,這怎會有一串珠花?”
容瑾心如擂鼓,伸手往發間探去,珠花果然不在了,她心死地閉上了眼。
“知會孟媽媽,讓她好好兒教導四丫頭規矩,”朱氏的聲音淡淡的,容瑾卻聽得心頭一顫,只覺天都要塌了。
半年前,一直養在外頭的容瑾被接回府奔喪,頭一回拜見朱氏便覺出這位太太不喜歡自己,那以後便也盡量離她遠些,不想今日頭一回偷聽便被她逮個正着,人走起背運來真是喝水都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