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氣很好,冬日晴朗的午後,空氣不那麼涼。日光穿過鏤空嵌琉璃的殿頂靜靜潑灑下來,斜望過去,能看見半空中無數浮動的,金色的粉塵。
“對於上國所遇的難處,不知國主有何高見?”
冠服儼然的使官拄着旌節,和顏悅色看着膳善國主。國主到現在才發現,見了很多次的上國使節,笑起來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
國主摸了摸額頭,“膳善國依附上國,向來是上國最忠實的屬臣……還請尊使替孤指條明路。”
使節略沉默了下,高深一笑,“指路不敢當,在下多年往返上國與貴國之間,說句託大的話,和國主算得上半個朋友……”
國主聽了忙擺手,“豈止豈止,尊使過謙了。”
這是附屬國的客套話,使節並不在意,只是對插着袖子感慨:“昔日戰神,橫掃六合無一敗績,何等風光。如今卻要遁入空門,實乃國之損失,社稷之大不幸!太后得知后夙夜難寐,思之再三,才命小臣出使貴國。國主,這可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太後娘娘說了,只要勸得楚王殿下回頭,一應舊俗全可打破。國主想,僅憑連年上供,哪裏能夠長久。還是聯姻的好,連了姻就是自己人,上國自然對貴國多加拂照。”
國主忽然緘默了,視線慢慢遊走,望向殿外如鉤的流雲。
一應“舊俗”,指的是膳善國女子不可為正妻的規定。
這片土地上,零星分佈着十二國,其中天歲最強,膳善最弱。當年國主還是皇子的時候,太師在他面前放了兩張地圖,一張玉山林立,黃沙千里,是膳善的山河圖。另一張以粗壯的黑線勾勒,大國小國相接,像手藝不佳的廚人做的餅子,表面烤得參差錯落,斑斑駁駁。
太師管第二張圖叫“寰宇”,讓他找膳善所在。彼時國主還不識字,胖短的手指杵在巴掌大的那塊疆域上,“這裏。”
太師露出欣慰的笑,“殿下胸有大志,幸甚幸甚——這是天歲國,我們膳善……”太師比劃了一下,“小了那麼一丁點。”
國主聽了,轉而指向雞蛋大的那塊疆域,“這裏?”
太師強顏歡笑,“再……小那麼一丁點。”
於是國主把手指挪到了豆大的那塊疆土上,“難道是這裏?”
太師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顫巍巍掐了掐小指的指尖,“再……小那麼一丁點。”
國主難以置信地看向芝麻大的那一塊,見國土之逼仄,寫下兩個字都異常艱難,當即眼淚就下來了。
是的,膳善就是這麼小,還不及天歲的一個州郡。至今能立國沒有被吞併,得益於祖輩忍辱負重,歷年不斷向天歲輸送各種填房、愛妾、暖床婢。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時候人生就是這麼不公平,國土狹小就算了,生而為人的先天條件也註定處於弱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曾經國主的願望,是成為平平無奇的小國中的一員,然而老天不給他這個機會,偏要膳善國名揚天下。膳善何以出名?一是盛產美玉,二是盛產飧人。
何謂飧人?這十二國內有三類人,大部分是普通人,剩下的兩類,一謂之“飧”,一謂之“鑊”。也許乍說難以理解,但只要留意,從字面上就能看出端倪。老祖宗對於稱謂的確立,真是不走半點彎路,顧名思義,飧是晚餐,鑊是煮肉的容器。這兩者的關係,大抵就是獵物和捕食者的關係。飧人甜美,對鑊人充滿致命的吸引力,並且鑊人天生沒有味覺,只有飧人能打開鑊人的味蕾。
嘗一嘗,這個詞兒香艷又滿含血腥暴力。當國主弄明白其中緣故的時候,對於膳善兩個字,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可口的小吃,老實的食物,悲哀,實在太悲哀了!
天歲的鑊人無定員,產生隨機,小小的膳善,就算全員飧人,也難以滿足天歲龐大的胃口。好在天歲有嚴格的律法,保證鑊人不得進犯膳善國,當然也有另一條規定,天歲人不得娶飧人為正妻,畢竟香噴噴的小食,作為愛妾更符合國情。
然而沒想到,這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定還有被打破的一天。國主驚訝之餘開始飛速盤算,膳善國確實需要一個有地位、有能力的大國女婿。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國主還在猶豫什麼?”使節大力慫恿,“如果楚王不是戰神,如果戰神沒有看破紅塵,太后怎麼會孤注一擲?國主登基后三次向上國敬獻美人,每次都號稱是公主,但沒有一位貨真價實,大家心裏都有數。楚王出身尊貴,國主這次可不能再以次充好了,在下聽說,扜泥城中有位丹陽公主,是國主一母的親妹妹?”
國主咽了口唾沫,“確……確實。不過公主自小體弱,且脾氣嬌縱不好相與……”
後面的話,國主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使節挑起眉毛,笑容里全是“你看着辦”的深長意味。
這就是人在屋檐下的無奈,國主糾結了很久,最終妥協了。在安頓完使節過後,命人把公主叫來,忽然想起父王臨終前的囑託,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撕扯。
膳善在列強眼裏輕如鴻毛,這樣的小國,想存續下去,只有緊緊依附上邦大國。代價當然必須付出,先帝對他的要求並不高,只有一點,別讓自己的至親成為那些鑊人的盤中餐。再不起眼的皇族,也有他們的驕傲。
國主當時滿口答應,他想總不會有這一天的,膳善國皇族中出產飧人的幾率本來就低,目前只有一位公主,他覺得自己一定有辦法保護這個妹妹。
誰知……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上邦大國的楚王竟然要出家。國主摸着滾燙的額頭,他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公主說了。
惠風和暖,艷陽高照,殿宇前甬道兩腋的池水如同兩塊鏡面,折射出天頂逶迤而過的雲朵。
國主頹然坐在大殿一側的圈椅里,過了很久,聽見甬道盡頭傳來清脆的鈴聲,有些心虛地抬起眼,看着那個穿着紅地聯珠對鳥紋錦衣的姑娘,從水波那頭款款走來。
公主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煙雨,據說母後生她之前,夢見了一場杏花微雨。女人總是執着於這種小情調,可惜國主給妹妹準備的幾個好養活的名字,一個都沒用上。不過公主的美麗,確實沒有辜負母后的期望,她有春雪做的骨肉,辛辣火熱的身條和五官。她是個矛盾體,這種長相天生攜帶無數綺麗的遐想,男人覺得是個夢,女人覺得是個恐怖故事。
其實飧人和普通人沒什麼不一樣,國主心酸地想,無非大美,對於鑊人來說,可以破解那種不會要命,但又無法擺脫的痼疾。
高級的病人需要高級的解藥,國主看着公主的眼睛,覺得很難開口。掙扎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氣,說:“你跪下,我有件事求你。”
做慣了國主,連求人都高高在上。公主側目看他,國主發現有語病,重新打掃了下喉嚨道:“那個……今日上邦大國派遣使節入膳善,帶來一個消息,你猜是什麼?”
公主搖頭,纖濃的眼睫下,眼波澄澈如海。
國主無措地扣着膝蓋骨,努力組織語言,“也不是多要緊的事,上國的楚王想出家,太后不答應,打算從我們這裏選出一位能人異士,規勸楚王打消念頭。”
公主聰慧,立刻就明白了,“楚王是個鑊人?”
國主臉上訕訕,答案顯而易見,畢竟膳善國哪來的能人異士,能拿的出手的,除了玉匠就是飧人。
“飧”這個字眼,公主向來很排斥,它就像烙在臉上的烙印,提起這個字,立刻便讓人聯想到案板上的肉。既然鑊的暗疾需要飧來治,為什麼飧要叫飧?叫天人、元君、謫仙子,不好嗎?
國主語重心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了膳善的繁榮安定,皇妹你就去吧,孤封你做鎮國長公主。”
公主想了想,這些虛名,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天歲是上邦大國,膳善除了依附它,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自己作為公主,為國赴湯蹈火也是應該的。不過她並不了解飧人以身伺虎的細節,戰戰兢兢問:“那個鑊人,不會吃了我吧?”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凈的眼睛,不管那張臉有多妖艷,只要那雙眼睛望向你,你就會明白什麼叫坦蕩。
國主說不會,“鑊人又不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他們只是沒有味覺。換句話說,飧人是調料,只要他舔你一口,保管他重拾做人的樂趣,一猛子扎進滾滾紅塵里,再也不想出家了。”
公主不太相信,“舔我一口,有這麼大的功效?”
國主頷首,“絕對上頭。”
公主鬆了口氣,撫掌說:“那容易,想辦法讓他舔一口,我就可以回到扜泥城,繼續當我的公主了。”
國主開始思量,到底是自己沒有解釋清楚,還是她想得太簡單了?嘗一口不過是開門的鑰匙,其後的狼血沸騰才是重點……阿彌陀佛,要不得要不得。
“孤想,既然舔都讓人舔了,乾脆留在上國,繼續發展感情吧!”國主真摯地牽住了公主的手,“上國的楚王,是令十一國聞風喪膽的人物,可能因為造的殺業太多,忽然大徹大悟,才想遁入空門做和尚。我們膳善國,實在是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正需要這樣一位蓋世英雄撐腰。況且上國太后鬆口,只要你勸得楚王回頭,就破格讓你當正妃。”
國主覺得前景不錯,公主卻嚇得腿軟,“楚王殺人如麻,你居然想讓我嫁給他?”
國主盡量勸說,“他已經棄惡從善了,惡人穿白衣,才叫有魅力。”
公主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淚霧,“還有轉寰的餘地么?”
國主說沒有,“上國點名要丹陽公主,孤也不敢弄個人來冒充你,所以只有請皇妹勉為其難了。”
公主聽罷,長長嘆了口氣,本以為能安安穩穩躲在這王城裏,不必像其他飧人一樣淪為貢品,如今看來是太樂觀了。
也罷,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公主掖掖衣襟,昂首走出了大殿。人活於世,哪個不是重任在肩。
國主沒想到妹妹居然這麼好說話,頓時打了雞血一般,運足了氣朝外喊:“皇妹,煙雨啊,為了你個人的前途和膳善國的榮耀,只能成功,不許失敗!記住了,要當楚王妃,不當暖床妾……”
話還沒說完,門外飛進一隻一拃長的繡鞋,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國主的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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