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你不能動。
四年後。
時值九月,雅園裏的樹葉凋落得七七八八,一派蕭索景象。一輛車在門口停穩,一位二十齣頭的青年從車上下來,然後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後座的人不緊不慢地下車,悠閑至極,倒把邊上的人急得冒汗:“您可快點吧,一屋子人都在等着呢。”
駱葉也不着急,慢慢穿過花園,進了正廳。來的人不少,尋香閣的人佔多數,還有奇思內部的老人。
這四年,奇思藉著尋香閣的光,發展得不錯。駱葉斂着鋒芒,羽翼漸豐,加上佟瑾之這幾年行事更為霸道,內部對佟瑾之有異議的人自動站在駱葉這邊,有什麼意見都順着駱葉的意思。但偏偏駱葉不吃這一套,他為人低調,以理服人,倒也沒叫佟瑾之尋到錯處。
此次商議,不過是因為佟瑾之的大兒子佟圻在外揮霍無度,買下一艘游輪,設宴遊玩。本來這不算什麼,但幾位當紅明星也在其中,衣着暴露,隨後又傳出艷照,竟上了頭條。佟瑾之不好出面,直接將這個燙手山芋交到了駱葉手裏。
見他到了,眾人紛紛起身。
駱葉掃了一圈,點點頭:“坐吧。”
眾人依言落座。
其中一位有資歷的人發聲:“這次一定要嚴懲,尋香閣上百年的基業總不能葬送在這個不肖子手裏。”
“對。”有人附和,“且不說別的,光這一年,他惹出了多少事,每次都是礙着佟老的面子,由集團出面公關,最後平息下來,光是賠償都花了不少錢。”
駱葉輕捻茶杯,拂了拂茶水,問:“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嗎?”
無人應聲,算是默認。
駱葉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嚴懲?怎麼個懲法?派人把他揍一頓,還是撤了他的職?”
駱葉的語氣雖然很平淡,但字字句句卻正中要害。
“這種桃色艷聞很快就會過去,目前輿論只集中在佟圻個人身上,若是此時處置他,牽扯到尋香閣,外人會怎麼想,如果股價下跌,各位負責嗎?”
此話一出,眾人都噤聲了。
“再者,佟先生親自託付我,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但不給各位一個說法,這事也過不去。照我說,如今佟圻坐的是總經理的職位,先撤了他的職,罰他去工廠歷練一陣子。至於此次事件造成的損失,由佟家自己承擔,跟尋香閣無關。”
底下人多半是對佟瑾之不滿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錯處,又怎會輕易放過。
“可是……”
話一出口,便被駱葉慢悠悠地堵了回去:“如果諸位還有什麼意見,便去找佟先生說吧。”
搬出佟瑾之,底下人再不敢妄言。佟瑾之早些年黑白兩道通吃,這些人對他畏懼多過敬重。
眾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小聲議論。
“那孩子太不成器了。”
“不像話。”
……
駱葉也不接話,只低頭喝茶。
送走了這幫人,家裏才算清靜了些。等一屋子人都走後,身邊的周巡才小聲道:“駱總,咱們這次就這樣放過他,太便宜那頭的人了,何不敲山震虎?大家都看着您呢。現如今,以咱們的實力,搏一搏也未嘗不可。”
駱葉輕笑道:“你以為佟瑾之那麼好對付?幾年前我安插在他那裏的眼線都沒查出什麼,現在他將我放在他身邊,我更不能輕易露出馬腳。”
周巡愣了一下:“那他這次安排您去法國談那筆生意,會不會有別的用意?”
“馬上就是尋香閣成立五十周年,他這個時候支開我,是怕我做什麼手腳吧。”駱葉若有所思,“法國那邊接待的人安排好了嗎?”
“嗯。”
這時,齊衍從門口進來,一入正廳,直覺就告訴他這裏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他沒停留,直接朝右邊的書房走去,臉上帶着笑意:“駱葉。”
見到齊衍,駱葉臉上的陰鬱消散了些。
“聽說剛才鬧的動靜挺大?”齊衍低聲問。
駱葉揉了揉眉心:“習慣了。”
“走,哥帶你出去散散心。”齊衍推着駱葉往外走。
駱葉白了他一眼:“你爸最近不管你了?”
“這一陣子他忙着呢,更何況我都依照他的意思,好好在家族醫院裏做醫生,他還能挑出什麼錯。”
“那你還不收心?”
“這不白露剛演出回來嘛,開慶功會呢,我們總得去捧捧場吧。”
白露畢業后,沒有從事本專業的工作,而是照常在酒吧駐唱。一個國內知名的音樂製作人慧眼識珠,直接簽下她,培養她從小眾音樂人做起。現在好幾部電影宣傳曲都是她創作的,今年還進行了全國巡演。
他倆進酒吧的時候,白露正被人灌酒。齊衍快步走過去,搶了她的酒杯,跟敬酒的人道:“人家好歹是主人,你們把她灌醉了,誰來招待客人?”
有好事的人八卦地問:“喲,露姐,不介紹一下嗎,這人誰啊,男朋友?”
白露一把攬住齊衍的肩,笑道:“瞎說什麼呢,就好哥們。”
駱葉在吧枱要了杯威士忌,然後朝他們走過來。他的容貌太出色,一路招惹了不少桃花,但他硬是看都沒看一眼。
坐在白露對面的女生指了指駱葉,問:“既然不是這位,難道是那位?”
白露連連搖頭:“瞎說。”
女生頓時來了興緻:“既然這樣,那我出手了?”
“算了吧。”白露往駱葉那邊瞥了一眼,“鐵板一塊,你別想了。”
女生還想問,白露見駱葉要過來了,便比了個“噓”的手勢。
女生識相地領着其他人走了,空出位置來。駱葉坐下來,長腿一伸,一副太上皇的架勢。
白露鄙夷地道:“你下一句是不是得喊人更衣了?”
駱葉一指齊衍:“你以為我是他。”
白露噎了一下:“他那是被人伺候慣了,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換。你呢,都快二十七了,還是一個人。”
齊衍受不了自己平白被當槍使,也加入戰鬥:“外面的人都很好奇你的性取向,你好歹是北市最閃的鑽石王老五,卻半點緋聞都沒有,也難怪他們說。”
駱葉也不生氣,精緻的眉目在閃爍的燈光中帶着淡笑:“也好,省得招來爛桃花。”
這樣的場景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他們坐在南大校外的酒吧里相談甚歡。此刻,駱葉也是那樣的笑,那樣的語氣,但他心裏呢,還是一樣的開心嗎?
恐怕早就不知道高興為何物了吧。
齊衍看着駱葉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還在等?”
大約是太久沒人在他面前提她了,他愣了一下。
“人是你趕跑的,難過的也是你。”齊衍道。
氣氛一時僵住了。
白露拉了拉齊衍的衣服,但齊衍未察覺,繼續道:“你在別的事上太聰明了,在這件事上卻太不聰明。你看得太透,又看不透。”
齊衍不說還好,一說,駱葉的臉色更難看了。
白露趕緊打圓場:“那一年,她爸媽不准她回南大繼續讀書,原本要送她出國,但她執意堅持,沒人攔得住。去年,她去巴黎理工做交換生,我們的聯繫便少了。不過我看她發的朋友圈,應該一切都好。”
說完,白露看了看駱葉。他仰頭喝了一口酒,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她說的這些,他又怎會不知道。兩人雖然分開了,但仍是微信好友,朋友圈依舊對對方可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三人靜默了很久。
駱葉有些煩悶,擱下酒杯起身走了。
齊衍衝著他的背影喊:“這就走了啊,等一下還有活動呢。”
駱葉頭也沒回,衝著他們揮了揮手。
法國……他在期待什麼?
難不成佟瑾之跟他提議的時候,就已經盤算好了嗎?
想到這兒,駱葉終於笑了一下。
發自內心的。
巴黎進入了雨季。
姜臨不願出門,照常在宿舍里溫書。跟她住在一起的室友,是一同來法國做交換生的方黎。往常這個時候,方黎都是翹了課,雷打不動地在被窩裏睡上一天,今天卻早早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姜臨,你還記不記得上周我托你給我寫的那個方案,我拿去應聘國內一家前十強的化學公司在巴黎這邊的臨時助理,沒想到對方剛剛通知我入選了。我聽着面試官的口風,做得好的話,回國的工作就不用愁了。”
姜臨替她高興:“剛好這學期馬上要結束了,這是好事啊。”
“你有什麼打算?”
“我?”姜臨想了想,隨口答道,“我想進一家小公司,從頭做起。”
方黎“啊”了一聲:“那多可惜,連教授都說,你在調香方面有很高的天賦呢。”
姜臨想終止這個話題,乾笑道:“等回國再作打算吧。”
方黎一下睡意全無,興緻高昂地給她講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我應該穿什麼衣服去啊,是不是得職業一點?”
“你再跟我詳細講講方案的具體內容,據說他們的CEO非常專業,我不能露出馬腳。”
姜臨聽她講完,放下手中的書,笑道:“你的功課可是得過全A的,這點自信都沒有?”
“沒有……”
……
“你看那上面寫的,很多東西我都沒接觸過啊。你說,明明那些精英骨幹更專業,為什麼對方非得要求是學生呢?”說到這兒,方黎感慨,“難道是覺得我們這些沒出社會的更低廉?那麼大一家公司,不會這麼摳吧?”
姜臨打斷她的胡思亂想:“我想,他們看中的應該是年輕人的新觀念吧,有經驗的人雖然穩妥,但思維已經固定,想要創新很難。”
方黎還是不自信:“是嗎?”
“放心吧,你能搞定。”
說是這樣說,但方黎高興之餘還是有點擔心。
第二日,姜臨剛從教學樓出來,就接到了方黎的電話。暴雨來襲,花壇里的一棵樹受不住狂風驟雨,“刺啦”一聲,枝幹斷裂,砸在姜臨腳邊,嚇得她差點尖叫出來。
姜臨往大廳里走,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才回話:“嗯,沒事,雨太大了,樹枝被吹斷了一截。”她聽着那頭的聲音不對,忙問,“你這會兒不是應該在機場嗎,怎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怪我,昨天太緊張了,半夜喝了不少冰水,結果感冒了,起不來。”方黎帶着哭腔道,“怎麼辦?那邊的人已經上飛機了,讓我訂好酒店接待。”
“讓他們臨時換隨行助理根本來不及,姜臨,你能幫幫我嗎?”
姜臨瞅了一眼傾盆大雨,剛想拒絕,方黎搶先開口:“你就幫我這一回,我實在找不到別人了。”
“幾點到?”姜臨用脖子夾着手機,騰出手在筆記本上記下時間和航班號,然後兩人結束通話。
這麼大的雨,不用想,肯定有很多人被困在巴黎,酒店肯定不好訂。
姜臨頹然地抬了抬眼皮,望了望天。
她打遍了五星級酒店的電話,如她所料,全部滿房了。
剩下那些不怎麼樣的酒店,也沒有房間。
姜臨又托當地相熟的同學詢問,終於找到了兩間空房。她鬆了一口氣,背上包直接往機場趕。她在機場等了兩個多小時,眼睜睜看着過了酒店入住時間,心裏急得不行。不久后,她接到電話,對方告知她因為暴雨天,飛機無法降落,老闆臨時調整行程去了普羅旺斯,讓她等這邊航班重新開通后,搭乘巴黎飛往普羅旺斯的航班,去酒店待命。
結果從中午等到天黑,姜臨都沒有登上飛機。
她打車去了里昂火車站,經過三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到達目的地。接着,她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酒店,在前台取了房卡,進了房間才鬆了口氣。
她身上的風衣濕了大半,她用吹風機吹了半天才幹了些。
這時,有人敲門,她匆忙穿好衣服去開門,見門外站着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生,那人遞給她一些食物:“你好,我是周巡,老闆現在正跟巴黎那邊的人開電話會議,大概兩個小時后才會結束。你先吃點東西,要整理的資料我已經發到你郵箱了,你需要在凌晨兩點之前準備好,抄送給老闆。”
姜臨接過餐盒,點點頭。
周巡笑得和善:“辛苦了,整理完了早點睡,明天還有一場惡戰要打。”
關上門后,房間裏又靜了下來。姜臨抱着餐盒吃了一些,又對着窗外發了一陣呆。方黎發了信息過來慰問,她咬着飯勺回復:“現在知道抱歉了,我今天累得氣都來不及喘一口。”
對話框那頭冒出一連串對不起。
“這事完了帶你去中餐廳走一波,你儘管點貴的。”
姜臨笑着,回了個滿意的表情。
吃完飯,她打開電腦,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里找到與此次會議相關的材料。國內的產品想要打入國外的市場本就不容易,不過有這份膽識,她還是十分敬佩的。
這幾年,她很少關注國內的產品,所以看到數據時吃了一驚。原來在調香這塊,國內已經發展得這麼好了。
她提前將材料整理好,並加上了自己這一年在法國的感受,希望能有所幫助。最後她將資料打包,發到指定的郵箱。
半個小時后,有回復提醒。
“意見不錯。”
短短四個字,算作點評。
姜臨有些怔愣,這風格,跟那個人一模一樣。
不過一瞬,她就回過神來。
姜臨在心裏嘀咕着:這老闆也太敬業了,果然優秀的人比普通人更用功啊。隨後,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了,她哀嚎一聲,捲起被子,躺在床上蒙頭大睡。
他們在普羅旺斯待了兩天,不是跟當地的一些香水公司接洽,就是在香料工廠里採風。
她只是接受指示,完成寫報告的工作。
姜臨多數時間是跟周巡打交道,根本沒見到老闆,只是在酒店的走廊里看見一個背影,隨後看見周巡跟在老闆身邊。她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又想起周巡說老闆不太愛跟女員工相處,心裏腹誹:女員工吃他家大米了?
姜臨想想又覺得這句話不對,女員工確實領的是他家的工錢呢。
見前面有人圍了上去,他便偷偷溜回了房間。
兩天之後,他們飛到巴黎。
巴黎已雨過天晴。
直覺告訴周巡,老闆這兩天的心情不錯,大概是因為這筆生意談得異常順利,原定昨日回國,老闆竟然又停留了一日。而姜臨因為還有些資料要整理,被安排同住在巴黎的酒店裏,方便老闆隨傳隨到。
駱葉今天給所有人放了個假,他自己脫掉西服,換上簡單的便裝,去了附近的一所大學。
老闆難得有這種閒情逸緻。周巡原本想着讓這次同行的學生跟駱總一起,但被他拒絕了。也許是私人行程,老闆不想其他人打擾吧,尤其是不相熟的人。
姜臨雖然樂得清閑,但又覺得這錢掙得也太容易了。這些天她做的事不多,報酬卻很豐厚。作為報答,她畫了一張學區分佈圖,將那些較為著名的景點都標註清楚。末了,她又在郵件里備註:校門口有一家中餐廳,味道非常正宗,如果想念家鄉食物了,可以去嘗嘗。
郵件發出去之後,她又抓緊時間,在酒店趕一篇論文。
很快收到回復,只有兩個字:“謝謝。”
這是這次法國之行中,老闆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回國之前,一行人舉行慶功宴,姜臨也接到邀請。但因為有事要趕回學校,她耽擱了一些時間,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進了包廂,包廂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清醒的更沒幾個。
“方黎。”有人沖她打招呼。
姜臨一時沒反應過來,看到那人又沖自己揮了揮手才回過神。
“人都走了?”她去席間坐下。
“嗯,老闆醉得厲害,周巡送他回去了。”那人說著,想到了什麼,“哦,對了,老闆的外套落下了,你等會兒送過去吧。”
姜臨雙手接過。她坐在這兒興緻寡淡,拿吸管攪着面前那杯橙汁,偶爾低頭吸一口。
“小方,你在法國讀書應該快結束了吧?”
“最遲一個月後回國。”姜臨禮貌地回道。
“回國后,乾脆去我們公司上班吧?待遇都給你最好的,怎麼樣?”
姜臨還沒回應,旁邊的女生便插話道:“輪得到你說,剛剛老闆已經發話了,他會親自邀請她,怎麼,你要跟他搶?”
“這不話趕話嘛。”那人笑了笑,扭頭捏了捏那個女生的臉。
兩人舉止親昵,絲毫不顧忌周圍有人在。
姜臨不動聲色地撇開臉。
好不容易等到飯局結束,一行人站在路邊等車。
“小方,要不你跟我們一起,我讓司機順便送你回去?”
姜臨搖搖頭:“我自己打車吧。”
等把大家都送走了,姜臨在茫茫夜色里站了一會兒,然後沿着街道往酒店方向走。她懷裏抱着那件黑色大衣,剛好能抵禦寒冷。
走在異國街頭,她沒由來地覺得孤獨。但此刻打電話打擾父母,也不太好。
姜臨走回酒店,回房間洗漱后,就聽見有人敲門,是周巡。
他推了推眼鏡,笑道:“謝謝你啊,省得我又跑一趟。”
姜臨回房間拿起那件外套,衣服遞過去的時候周巡沒抓穩,提溜了一下,口袋裏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身份證、護照、錢包。
姜臨的視線下移,落在身份證上。
她蹲下去撿,當看清身份證上的信息時,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即便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她也能認出來。
更何況,姓名那一欄的兩個大字,她還不至於認不得。
姜臨又去撿護照,隱約看見信息頁的名字,是同一個。
駱葉。
LUOYE。
一時間,各種情緒湧上心頭,她怕周巡看出端倪,將攏緊的手指藏在了背後。
自分別以來,她又一次有了心臟撕裂的痛感,那痛彷彿提醒着她,這個人一直在她心底,從未消失。
她靜坐在酒店的房間裏,原來她離他這麼近。
巴黎之行結束,他帶人飛回中國。
而她繼續留在這裏,完成學業。
一個月後,方黎收到一封跨洋的郵件,準確地說是一封聘用書。
方黎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有些惋惜地說:“這麼好的機會,早知道我死也要去。”又見姜臨沒多大興趣,便問,“你怎麼打算的?要不要繼續代替我去?我反正是沒機會去了,我去了就會穿幫。”
“不去。”姜臨道。
“啊?就這樣放棄了?”
姜臨笑了笑,不置可否。
當天夜裏,她接到家裏的電話,匆匆買了機票,登上回國的飛機。
方黎問怎麼了,姜臨快速打包行李,只留下一句話:家裏出事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沒有明說。
一個月後,有人來幫她辦了退學手續。
自從駱葉拿下法國那單生意,打通外銷渠道之後,佟瑾之的臉色就一直不怎麼好看。他原本想着若是這件事出了差錯,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拿回尋香閣的部分股份。這些年,駱葉明裡暗裏打通了不少人脈,加上如今他風頭正盛,這樣一枚定時炸彈在身邊,讓佟瑾之寢食難安。
事實證明,駱葉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主,他運籌帷幄,耍心機、鬥心眼,樣樣在行。關鍵是,現在佟瑾之還不能動他,因為尋香閣的生意被駱葉插了一腳,要是硬來,恐怕會落得兩敗俱傷。
別說現在佟瑾之不敢把他怎麼樣,就算有什麼打算,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站在他那邊的人不在少數,即便他不開口,也有人站出來替他說話。
佟瑾之不信駱葉不會出錯,可偏偏雅園嚴實得跟個密封的鐵桶一般。
佟瑾之沉着聲音問方肅南:“派過去的人到了嗎?”
方肅南看了看時間:“應該已經到了。”
“跟緊點,別再出錯。”
周巡看着車內閉目養神的人,欲言又止。
駱葉一睜眼,正好撞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皺着眉道:“說。”
“先前在法國跟咱們同行的那個助理,今天來辦理入職。您沒時間去公司,我讓她來雅園一趟,這會兒她正在大廳等着呢。”
駱葉掃了他一眼:“這點小事你看着辦吧。”
周巡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給我找助理,總得當事人看得順眼吧。”
聲音不大不小,駱葉剛好聽見,他嗤笑道:“下次埋怨的時候小點聲,還故意讓我聽見。”隨後妥協道,“掉頭回去。”
車內靜了一會兒,周巡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您身邊總得有個得力的人,之前都被您趕走多少個了,這次算是您自己挑的,口氣好點。”
出了一趟差,公司的事情一大堆,駱葉哪有工夫聽他嘮叨,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周巡喜不自禁,終於有個人陪他一起挨罵了。
駱葉都快忘了那天的風了,大概是有幾分舒服的,所以他走進院子時腳步都是輕快的。有陽光嗎?有,但不太烈。姜臨背着身站在院子裏,彎腰看一株牡丹。
他在廊下,她在院裏。
她穿着一條黑色及膝緊身裙和一件白襯衫,從後面看過去,身材玲瓏有致。她的打扮偏成熟,跟之前的學生氣不同。周巡差點沒認出來,試探地叫了一聲:“方黎?”
她回過身來。
駱葉懶洋洋地瞧過去,嘴角一僵。
姜臨早已不是當初告別時的模樣,現在的她成熟而魅惑。駱葉屏住呼吸,再三確認后,才知道這不是在夢境裏,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她就站在那裏。
他愣在當場,一遍遍仔細地、認真地看着她。
“駱先生。”倒是她淡定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偽裝的,像不認識他一般打了個招呼。
駱葉只覺得她的聲音很模糊,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半晌,他笑了:“原來你改了名字,姜臨。”
周巡猶疑地看着她。
姜臨,原來她就是姜臨。
那個老闆醉酒時總會念到的名字,那個老闆放在心尖上又不肯承認的人。
以為是初相識,原來是故人歸。
駱葉徑直進了書房,留下姜臨和周巡在院子裏面面相覷。駱葉不喚她,她也不動,就在大廳里待着。她知道駱葉有心迴避她,她也不揭穿,由着他的性子來。
就這樣,姜臨進了雅園,除了初來當日見過駱葉一次,接下來一個星期竟連照面都沒打一個。
他晾着她,她卻像個悠閑的垂釣者,不驕不躁。
那日駱葉回來得早,晚上有一場飯局,周巡被安排到外地出差,他無人可帶,周巡暗示他,姜助理這段時間一直閑着,意思就是請了人家總不能啥都不讓她干吧。駱葉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北市今年的冬天來得早,一場雨過後,氣溫就降下來了。
因為車裏空調溫度打得高,車外溫度又很低,車窗玻璃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姜臨百無聊賴,不願對着駱葉那張冷臉,扭頭把手按在車窗上,水霧上便多了個不大不小的手掌印,而駱葉則默默地端詳着她。入夜時分,街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但燈光昏黃,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猛地側過頭。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兩人都愣住了。
這場相逢,對駱葉來說是意外,對姜臨來說則不是。她理應對他避之不及,更何況現在北市的情況複雜,他不想把她卷進來,之前無數個跟她重逢的機會都被他放棄了。
現在他自己都站在風口浪尖,又如何護得了她?
駱葉眼中晦暗不明,車拐了一個彎,在路邊停下。
兩人進了大廳,有人過來將他們引進一個包廂,包廂里一片喧鬧,煙霧瀰漫,燈光暗淡。
有個二十齣頭的男子沖他們招了招手,笑道:“喲,駱大老闆來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移過來,其中正對身邊的妹子上下其手的幾個也停下了動作。
剛才說話的那人顯然是飯局的主人,他走到門口拉駱葉進去。待駱葉坐定后,包廂里又恢復了熱鬧,唱歌的唱歌,划拳的划拳。
駱葉坐在沙發上,語氣有些不快:“你約我來是談生意的,這些人算怎麼回事?”
那人笑着說:“我這不剛從廣州回來嘛,哥幾個就決定找個地方暖暖場子,我推脫不掉,但生意我們照談,兩不誤。”
“南邊那塊談得怎麼樣?”
“你的眼光確實好,那塊地我看着不錯,價錢也合適。老頭子那邊口頭上是准了,但錢怎麼也批不下來,你要不要入股?”
駱葉的手在袖口上撥了撥,道:“這錢我要是出了,陳靜燁那兒你是不是得幫我牽線搭橋?”
“他算我半個叔父,肯定會給我面子的,但我就不明白了,那只是一家小公司,你為什麼非要吞併?”
“這是我該操心的事。”
男子往駱葉這邊靠近了些,低聲道:“我可提醒你啊,聽說佟家那位也盯着那家公司呢,你真打算跟他搶?”
駱葉仰頭,眼底閃過一絲陰鷙:“這些年我搶的還少嗎?不差這一回。”
男子捻滅了手上的煙,朗聲笑道:“你小子,野心不小啊,我喜歡。”
談笑間,男子的目光落在坐在駱葉身邊的姜臨身上,一指過去,問:“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可人,生得這樣好看。”
駱葉也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姜臨尷尬地扯出一絲笑容。
平常看她只是一般姿色,算不上特別好看,頂多算清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包廂光線暗沉,相比在場的其他衣着暴露、濃妝艷抹的女人,她畫著淡妝,一身職業裝扮,倒顯得有幾分與眾不同,叫人一時移不開眼。
男子將手伸過去,笑容輕佻:“妹妹你好啊,我叫余君言。”
駱葉默不作聲將他的手打回去。
姜臨點點頭,說了一聲“你好”。
駱葉睨了她一眼。
余君言湊過去低聲道:“要是被我妹妹知道了,肯定得大吃飛醋。”
“你少貧嘴。”駱葉道。
余君言聳聳肩。
姜臨沒關注他們的談話,只顧低頭吃着面前的水果。直到都吃完了,她才將目光移到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果盤上,但她得伸手夠着去拿,她心裏想着算了。這個時候她最好默不作聲,不被任何人關注最好了。
姜臨沒吃晚飯,這時候覺得有點餓。
駱葉坐在她旁邊,將一切盡收眼底。
“這段時間陳靜燁正在準備一場慈善拍賣秀,到時候你會到場吧?正好介紹你們認識。”余君言問道。
駱葉側過身,手肘撐在紅木桌子上,瞧着余君言,點點頭,面上不露聲色,仔細看又彷彿帶着笑。他伸出手端了一杯檸檬水,又暗地將邊上的果盤推到姜臨面前。
甜橙,他記得她愛吃。
隨後,他又有意無意地將這邊的食盒都拿了過去。
情場浪子余君言怎麼會看不出來,興緻勃勃地問他:“真的不是女朋友?”
駱葉冷着臉道:“說說,你這次又打算騙你爸多少錢去做慈善?”關於她的話題,他全部選擇忽略。
余君言咬住不放:“你把東西給她吃了,我吃什麼?”
“反正這些東西也堵不住你的嘴。”駱葉瞥見姜臨吃得盡興,輕揚嘴角。
吃飽喝足,加上包廂里空調溫度剛剛好,姜臨愜意地眯起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剛打算喝上一口暖茶,包廂的門就從外面被人打開了。
門口站着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她認識,曾經在新聞上見過的佟圻。
她瞅了一眼駱葉,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余君言扯着邊上的人問:“誰讓你們把他叫過來的?”那人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余君言有點尷尬,對駱葉道:“這地方常來的人就那麼幾個,平時見了,即使沒什麼交情也會打聲招呼。你放心,今天要有什麼事,我頂着。”
駱葉穿着黑色襯衫,加上面上嚴肅,不說話的時候,旁邊的人看着都覺心驚膽戰。佟圻今天就這麼闖進來,誰都知道他對駱葉的態度一向不好,加上之前那攤子事,他說話更是句句帶刺。而駱葉,在沒接觸他之前,人人都以為他是個好相處的,自從有個不長眼的在他面前挑釁,然後就被打斷了腿,傳聞都說是他親自動的手,在那之後,在他面前大家都小心了些。
這兩人碰面,就算表面上沒什麼,也叫人為難。
但此時,駱葉只是抬手看了看錶,一句話沒說,只當佟圻不存在。
只有餘君言知道,他在忍。
這麼多年,駱葉一直為佟家賣命,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他是不會輕易露出鋒芒的。
駱葉是余君言見過的少數幾個聰明的人。
只是佟圻越說越過分:“在場的各位都是生下來就戴着王冠的,不像某些人,披着一副吃軟飯的皮囊,懷着狼子野心,將我從位子上拉下來,自以為能得到什麼好處,其實不過是別人手裏的一條狗而已。”他的眼珠子一轉,盯着駱葉,“不如你叫兩聲,讓大家都聽聽,與尋常人家養的寵物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話一出,包廂里的氣氛頓時滯住,所有人都繃著一張臉。
所有人,連同姜臨,齊齊看向那個閑閑地喝着檸檬水的人。
她將眼下的局勢看得分明,心裏不由一疼。原來這些年,他過得都是這種日子。
誰知駱葉並不生氣,臉上還帶着一抹笑:“佟少爺既然對動物這麼感興趣,明日我就將全城的狗都弄來,一定全數送到您那兒去。”
誰都知道佟圻怕狗。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更生氣了:“誰跟你說這個了。你在外面這麼張狂,怕是不知道誰是你的主人。”
駱葉眯起眼睛:“我還真不懂,望大少爺解釋一下。”
“你……”
“不如我來替您說。現下尋香閣的繼承人雖然還未確定下來,但明眼人都知道佟老更中意您後頭那位。說到底您還是正室所生,要不是您惹是生非,怎至於萬貫家產落入一個比你小那麼多的孩子手裏呢?”駱葉撫了撫袖口,繼續道,“您對我有意見,不過是因為您先前看上了一個姑娘,碰巧那姑娘屬意我,但人家現在已經嫁人了,您怎麼還記着這事呢?”
佟圻被戳中心事,怒不可遏:“你!狼心狗肺!”
駱葉慢悠悠地接過話:“佟少爺說的是。”
一時間,房間裏所有人都不敢出聲。
余君言忙給坐在佟圻旁邊的女人使了個眼色,女人會意,端了一杯酒遞給佟圻,媚眼一轉:“佟少爺,你別動氣啊,大家都看着呢。”
誰知佟圻一巴掌扇過去,女人受不住那力道,直接摔在地上,連起身的氣力都沒了。
姜臨被嚇得不自覺往後躲了一下,在場的其他女人紛紛尖叫起來。
駱葉察覺到姜臨的動作,將她半個身子擋住。
佟圻擺明了想當眾泄憤,但其他貴公子誰也動不得,便將目光轉向包廂里的女人。他從錢夾里拿出一張卡,拍在桌子上,眉頭一挑:“爺現在很生氣,想打人,誰要是把爺伺候高興了,卡里的錢就歸誰。”
他一米八的個子,身形魁梧,誰也經不住他一拳,沒一個人敢吱聲。
佟圻站起來,視線轉了一圈,手往姜臨方向一指:“就你了。”
姜臨臉上的表情沒變,心裏卻不自覺地顫了顫。
在這種情況下,她不知道駱葉會不會護着她。她心裏清楚,四年過去,他心裏不一定還有她,就算有,在這時候得罪佟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趕緊的。”佟圻有些不耐煩,“一百萬,還買不了你幾巴掌嗎?”
姜臨“喔”了一聲:“佟少爺,這錢我不掙。”末了,她又補了一句,“如果您把這點錢當回事,我可以轉給你。”
不知道是誰嗤笑了一聲,心裏暗道了句:又是個膽子大的。
“你說什麼?”佟圻面紅耳赤,“你一個出來賣的女人,還敢在我面前充大方,把你們管事的叫過來。”
“不好意思,我不是這兒的人。”
佟圻怔了一瞬:“那你是誰的人?”
姜臨答道:“我是駱先生帶過來的。”
駱葉挑了挑眉。她還真不怕把事鬧大,把這個燙手山芋又丟到他手裏。
不過,她當眾承認是他的人,真不知羞。
今天駱葉處處跟自己過不去,佟圻橫豎也不管了,直接伸手過去拽姜臨。
姜臨的個頭不算大,力氣自然也比不過佟圻。
就在姜臨要脫離座位的一瞬,她的手被按住了。
佟圻死死地瞪着駱葉:“這次你又要跟我搶嗎?”
駱葉竟“嗯”了一聲,笑裏帶着三分邪:“她,你不能動。”
“你算個什麼東西!”
駱葉攬住姜臨的肩,將她的身子扯進自己懷裏,視線卻沒離開佟圻的臉:“上個月,我無意間得到兩張照片,照片上跟您對接的人幾天前因販毒被抓了進去。要是董事會知道這個消息,您恐怕就沒有閑心在這兒撒錢了。”
不知道是不是姜臨的錯覺,駱葉的眸子裏好像閃過一絲殺氣。
房間裏光線晦暗,她根本不敢仔細瞧駱葉,他那雙眼睛無端讓她害怕。
他早已不是那個學生時代眼神澄澈的人了。
而她自己呢,也未必單純。
心下想着,駱葉又開口了,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若就此放手,咱們相安無事。”
姜臨的手腕被捏得疼痛難當的時候,佟圻鬆開了手。
她只感覺房間裏灌進一陣冷風,門被摔得“轟隆”一聲巨響。
地下車庫內。
姜臨坐在後座,一個勁地甩着手腕,藉著車內的燈光看是否有瘀青。
駱葉開門進來,姜臨連忙將手背在身後。
駱葉半低着頭,見她一副警惕的模樣,突然哈哈大笑:“現在知道厲害了?”
姜臨撇撇嘴,沒說話。短短的一個小時,她似乎耗盡了心力,乾脆閉目養神。
駱葉陷入黑暗中,笑問:“誰借給你的膽子,竟敢拿話堵佟家的人?”
“沒有誰,他要是敢亂來,我就跟他拚命,沒有誰拼得過一個不要命的人。”姜臨冷冰冰地回答。
駱葉嗤笑一聲,帶着一點譏諷的意味。
姜臨恨恨地睜眼,見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勾魂攝魄。
“有我在,誰也要不了你的命。”
“這世上誰也要不了我的命,除了你。”
駱葉聽出她意有所指。
車開回雅園的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
車剛在門口停下,還未停穩當,姜臨便拉開了車門。駱葉怕她摔倒,一把將她拽住:“你既然氣我,又何必回來?”
姜臨寒着臉道:“你以為我想回來?”
駱葉突然鬆開手:“那就是另有原因?”
“因為我太恨了,我不甘心,我要親眼看着你一步步跌下來。”
“也好。”他一點也不在意她放的狠話,眼中還帶着笑意。
姜臨不自覺地打量着他,這還是重逢后她第一次仔細打量他。他不知什麼時候將襯衣袖口卷了起來,露出手臂上的青筋,顯得他整個人非常硬朗;暗黃色燈光打在他的臉上,襯得他眸色深沉。
她還沒弄明白他這兩個字的意思,就被他趕下了車。
駱葉繞着長廊去了西廂,她則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卻不知道此刻的他興緻前所未有的高漲,彷彿有了使不完的力量。
——好久不見,姜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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