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賜夏娃
居民小區,灰濛濛的一片,全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江河水住在一幢緊靠街邊的三層樓房裏,正對面隔着街道是家大眾飯店,名號“小家碧玉”。以往,他每每出家晚歸之前,蘇春艷指定會在陽台上朝這邊張望許久。
江河水嗜煙好酒,鬧心的時候一準兒會到“小家碧玉”喝上一壺。酒後飄然中,許多破事兒便成了過眼煙雲。
他走到“小家碧玉”的門前,下意識地朝自家的陽台瞥了一眼,然後就像做賊似的溜了進去。
“小家碧玉”的老闆叫楊衛華,是楊總的親胞弟。兄弟倆生相一個德性,只是楊衛華的膚色顯得黑了許。店內大約七、八張台的規模,正是吃飯的時候,生意還算紅火。
櫃枱里的服務員、一個漂亮的小丫頭看見了江河水,“瘸叔來了?裏邊兒請,就坐你那老地方吧?”老地方是指最裏邊牆角的一張小方桌,旁邊堆放着好些啤酒箱等雜物,平時沒人坐。江河水每次都坐在這裏,原因很多:一是他總是一個人,不佔地方;二是偏靜,又可以避開自家陽台上的視線;三是他太摳門兒,點菜簡單、餐館利潤微薄。
江河水看着桌上的一個紙箱,不假思索地將它挪放在了身旁的一堆啤酒箱上;剛坐下,就看見楊衛華從廚房走了出來。
楊衛華走到江河水的身旁,兩眼圓睜,但卻似乎並沒有看到他;將自己巴掌大的飯店楞是環顧了好幾個來回,又走到窗前,貼着玻璃朝外左顧右盼地瞅了好一陣兒,儼然丟了魂兒似的。
江河水見狀十分困惑,“咋的?惦記啥哪?”
楊衛華轉身又走了回來,一臉神秘兮兮地盯着江河水,說:“方才這兒坐個女的,走啦?”
“啥女的?我壓根兒就沒看着。”
楊衛華坐了下來,“哎吔媽呀,方才你這兒坐着個小娘們兒,真他媽絕了!我在廚房說啥也呆不住啊,總想出來多瞅上幾眼。”
楊衛華與江河水同住在對面的大院裏,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說話隨便、出口不忌。兩年前下崗時,楊總資助他頂下了這家小餐館。這小子還算本份,故生意紅火賺了幾個錢。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兩眼眯成了一條縫兒,“你和那娘們兒前後腳的、認識啊?”
“莫名其妙?”江河水哪有心思談論女人,“別盡扯些沒用的,趕緊給我整點兒吃的。”
楊衛華知趣地站起身來,“咋的?今天換個樣?”他好像知道江河水此時的心境。如果知道,那一定是聽他哥說的。他見江河水沒吱聲,搖了搖頭不無玩笑地說:“摳門兒。要都像你似的,我還不得賠死嘍。”
的確,就在江河水走進餐館時,一個陌生女人與他擦肩而過,只是他全然沒有留意罷了。
不大的功夫,楊衛華就將吃的一併託了上來:一盤熱氣騰騰的尖椒炒豆皮,一小碟花生米和一小碟酸蘿蔔,外帶一瓶“二鍋頭”。這些都是江河水平日裏喜歡吃的,總共不過二三十元的貨兒,足以讓他飄然欲仙、酒足飯飽。食客若都像他這好的,楊衛華非二次下崗不行。
楊衛華將托盤中的酒肴一樣樣地擺在他的面前,“現在人多,待會兒老弟陪你喝兩盅。”他今天特高興,說的自然都是心裏話。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官場殺手”,今天終於被降住了。此時還不知有多少人舉杯相慶呢?這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兄長來說,很可能就是一次人生絕地大穿越。想到這些咋不高興?
江河水沒有搭理他,別說今天心裏不痛快,就算擱在以往也從來沒把他當盤兒菜。兩人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能常到這兒來光顧,圖的就是離家近便。不過,這裏的價格、味道也還中了,這小子做生意還真就本分。
江河水真的有點兒餓了,於是動起手來……幾杯酒下肚,心情逐漸恢復了往日的輕鬆。雖才臨近六月,但這幾天卻熱的邪乎。他索性將那件像是從來也不曾洗過、灰色“T恤衫”脫了下來,撂在了旁邊的紙箱上,身上兩側的肋骨赫然可數。他突發覺得有些不妥,下意識地看了看側面的食客,發現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在意他什麼。
不知啥時候,店外已經夜幕四合、華燈初上。他探着身子、透過玻璃看見自家的燈已亮着,故掏出手機欲想報個平安;一轉念乾脆關了機。
今天下午的歡送會上,敗家娘們兒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聽說自己離休后享受的是副處級待遇,整個臉兒都笑開了。
店裏的食客陸續離去,最後就剩下江河水一個人了。他儘管自酙自酌,一瓶二鍋頭眼瞅着走了一多半兒。這時楊衛華走過來、將一盤“溜三樣”擱在餐桌上,“這個算我送的。跟我瘸哥喝酒,那就是一個痛快。”
“別!”江河水把手掌往前一亮,“今天我請你。不過,想跟我喝酒得守規矩。”
“不就是先干三杯嘛?成!”楊衛華拎起那小半瓶酒,“唉吔哥?你也太猛了點兒吧?”說完立馬又去櫃枱里拿來瓶二鍋頭。
江河水看着他連飲三杯,“行、夠爺們兒。”說著又給他斟滿一杯,“來,咱哥倆正式走一個。”二人碰杯一飲而盡。
楊衛華抹了抹嘴兒,“哥,真羨慕你啊。我下崗的時候,全麻爪了,一點兒希望都看不着——就像天要塌了似的,連死的心都有啊。”
“你現在不是過得挺滋潤嗎?”
二人杯來盞去的沒少嘮扯。興頭上,楊衛華又想起了那個女人來:“哥?下晚兒我和你說的那個小娘們兒,真就忒漂亮,能讓你茶飯不思,信不?純像電視劇里的恁個‘紫薇姑娘’。”
“你小子,純屬溫飽思yy啊。你們這些做老闆的是不是都好這一口?”江河水說話顯然有些不利索了。
楊衛華“嘿嘿”笑了笑,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倆一前一後的,我還尋思有啥說道呢?”
江河水瞪着楊衛華,“瞎胡謅。這話好說忒難聽,可千萬別讓你嫂子聽見嘍。”
“聽見了也沒人信哪,”一個女人的聲音。兩個傻爺們兒同時抬起了臉,全然不知啥時候蘇春艷竟站在了一旁。她身着淺藍色的連衣裙,入時得體;雖已四十齣頭,卻咋看都才三十好幾,沒有絲毫的賣萌之嫌。
“唉吔媽呀!嫂子啥時候來的?”楊衛華尤為興奮,連忙站起身來:“坐,坐下一起喝點兒唄?”說話間,兩隻眼睛睜不失時機地看着蘇春艷胸前那道深不見底的溝兒。
蘇春艷朝楊衛華點頭笑了笑,然後看着瘟不拉幾的江河水說:“咋的?還亮上肌肉了?小樣。”她總喜歡把話反着說,尖齒利牙、心直口快,凡認識她的無人不知。她索性挨着他坐了下來。
江河水側臉瞥了她一眼,“你來湊啥熱鬧?不好好在家獃著?”他想起了正在準備高考的兒子——江懷軍——這小子這陣兒指定是守着電腦入了迷。
兩口子像是在逗哏。楊衛華藉著酒勁兒興緻勃勃,拿只酒杯為蘇春艷斟滿了酒……。蘇春艷平時不怎麼喝,一旦喝起來,絕對不輸給任何老爺們兒。
蘇春艷連喝三杯,然後用白嫩的手往嘴裏扔了幾粒花生米兒,“我說,你還真愁往後閑着沒事兒干哪?你看人家衛華,現在過得該有多滋潤哪?”
“可不是咋的?我哥你也真是的,你又不是下崗,多美的事兒啊?一般人八輩子都修不來,還老覺得不痛快。”楊衛華面對江河水投來的目光,“是我哥告訴我的。那不都是好事兒嘛。”
楊衛華憨然笑了笑。江河水淡定地端起了酒杯,“行啊,今天興許是個好日子?來,咱接着喝。”
“今天就是個好日子!嫂子?今兒個咱喝個痛快的。”楊衛華見蘇春艷只是就點兒花生米,一直也沒動筷子:“哦,我想起來了,我哥向來最得意我這兒的熏雞。你倆等着。”他說著便執意去了廚房。
江河水見楊衛華進了廚房,這才正臉看着蘇春艷,眼神兒滑到了她的胸前:“老娘們兒你多大了?往後出門穿點兒正經的行不?看把你給嘚瑟的。”
蘇春艷“哼”了一聲並不介意:“老娘天生麗質。嫌我不正經就去‘阿富汗’換一個來。那兒的娘們兒平時只露倆眼珠子,捂的可嚴實啦。”
江河水亦“哼”了聲,“好賴不知。”
“假正經。”蘇春艷又頂上一句。
江河水被她頂的無話可說,乾脆將臉側向一邊不理她了。
快二十年了,倆人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玩笑歸玩笑,不火不惱比啥都好。蘇春艷知道自個兒男人的秉性,也時常用心去疼他。
“跟你鬧著玩兒吶。”蘇春艷用手在他乾瘦的背上拍了拍,“趕緊把衣服穿上,別著涼嘍。”
江河水似乎並沒有聽到什麼。難怪有人常常當著他的面兒,說他患有審美疲勞症,有這麼好的老婆都不會去珍惜。
“瞧你小心眼兒,”蘇春艷起身去拿紙箱上的T恤衫。這時,紙箱發“咚咚”的兩聲響,接着又是兩下。“這紙箱裏裝着啥呀?”蘇春艷好奇地打開了紙箱蓋,“唉呀媽呀!”無不令人驚悚的一幕讓她頓時魂飛魄散、一連倒退了好幾步。
江河水也被她的尖叫驚愣了,“咋的啦?一驚一乍的!”他身不由己的站立起來。
蘇春艷滿臉驚恐、用手指了指那紙箱。
江河水挪上一步,將半開的紙箱完全打開后,不禁又是一愣怔。當他確認紙箱裏躺着是一個鮮活的嬰兒時,心裏一下平靜了下來,漸漸喜形於色:“我的媽呀,這是哪來的孩子呢?”
所有的人都圍了上來,議論紛紛。楊衛華是最後一個過來的,把一盤撕碎了的熏雞放在桌上后,見此情形一陣毛骨悚然。他想起來了、看着江河水,“這指定是那個女人撂下的!”
很可惜,孩子患有先天唇齶裂。小傢伙好像剛剛醒來,兩隻大眼睛清澈明亮。
江河水沒吭聲,從紙箱裏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打開一看是厚厚的一打百元鈔,估摸能有幾千元;還有一頁便箋紙,上面寫道:
好心人,謝謝你收養了這個孩子。她的生日是2004年5月2日。給她起個名字吧?將來若有機會,我必湧泉相報。最後落款是:一個壞女人。
江河水將便箋交給楊衛華,“這就是那個讓你神魂顛倒的紫薇姑娘,看看吧?”
楊衛華看完信箋又看了看孩子,“這孩子面相真就挺好,只可惜是個豁嘴。”
“要是啥毛病沒有,不定早就被誰抱走了,哪兒還輪得到你啊?”江河水說著就把那個信封塞到了楊衛華的手裏,“趕緊把孩子抱回去,好好養着。將來那個女人指定能報答你。”“快拉倒吧!”楊衛華立馬急眼了,“我現在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哪有啥條件兒啊?哎,你不正愁着沒事兒幹嗎?我看你養着就挺好?”說完又把信封硬是塞給了江河水。
這畢竟是件人命關天的事兒。江河水看着楊衛華,這時才真正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之前喝的酒頓然消釋殆盡。他皺着臉、咂巴着嘴兒,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後把目光投向了蘇春艷。
驚魂已定的蘇春艷,心裏極度慌亂起來,她知道現在養個孩子成本該有多高?更何況自己的兒子正值破費的年月。於是,她努力去勸說楊衛華,希望他能把這個棄嬰抱回家。
任憑蘇春艷說什麼,楊衛華就是油鹽不進。
“我看,咱們還是報警吧?”楊衛華掏出了手機。
“你報個屁警!”江河水近乎憤怒地阻止了他,“你不養就以為沒人養啦?”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把信封交給了蘇春艷。
江河水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把孩子從紙箱裏抱出來。小傢伙穿着件薄薄的白絨小褂,下身裹着臃腫的“尿不濕”,乾乾淨淨的還帶着一股濃濃的乳香。“你們還有誰願意收養這孩子?”他問其他的人。
幾個看似過來的人均搖了搖頭。江河水只得走到蘇春艷的面前,滿臉堆着笑說道:“老婆,看來這個好心人要你來做啦?”
蘇春艷一臉愁緒,看着他整個身心都涼透了。沒有任何人能比她更了解他了:他現在滿肚子都是古道俠腸,作出的決定是任何人都不可違逆的。笑是他的“先禮”。此時,如果讓他在自己與孩子之間做出選擇,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抱着孩子就走。她不想刺激他,更不想和自己過不去。“我看往後你拿啥養?”她老大不情願地接過孩子。
江河水心裏踏實了,“噯,這你不用愁。咱有錢了富養,沒錢了就窮養。再說還有咱爸和咱媽吶。”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哎,小林子和淑君一直沒孩子,興許能接手?”
聽江河水這麼一說,蘇春艷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可又一想,“小林倒沒啥,只是淑君太好強,不太可能?要不你給他倆打個電話?”
“都啥時候了?”江河水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鐘,“都九點了,先抱回去再說。”他說完便忙着掏出錢包,“付賬!”
楊衛華楞是不收江河水的錢。
江河水將一張五十元的面鈔往櫃枱里一扔,“夠不夠就這些啦。你趕緊讓誰把這些剩下的打包,給我送過去,我還沒吃飽呢。噢,再麻煩你送一下你嫂子,我得給孩子去買點啥。”
楊衛華一一答應,“這孩子說啥和我也沾點兒緣,往後有啥事兒儘管吱聲。”
江河水走到蘇春艷的面前,“老婆,你先回去。我去給孩子買點啥。”
蘇春艷那張平時閑不住的嘴,此時一句話都沒了。她把孩子帶來的信封遞給江河水,“牛奶別買太差的。”
“嗯吶,”江河水點了一下頭就先走了。
江河水一走出“小家璧玉”,心裏便開始翻騰起來。“我看往後你拿啥養?”蘇春艷這句話直接搗進了他的心窩子。因為,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如果說,這個“秘密”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正常生活?那麼,眼下這個小傢伙很可能將改變他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