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吹捧
青石鎮的一家酒肆內,一個墨髯垂胸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坐在酒案前,望着不遠處那個唾沫橫飛的行商,兩個人都目瞪口呆。
青石鎮隸屬兗州泰山郡奉高,一向是南來北方的行商落腳之處。眼前這個來自東海郡朐縣的行腳商人,無疑是整個酒肆最引人注目之人。他身上的貨物似乎賣的只剩了一車上好的生絲,所以很是悠閑的在青石鎮遊玩了數天。說是遊玩,每日卻都是在茶館酒肆里流連。雖然他的方言並不好聽,但是他講的故事實在精彩,所以身邊常常圍了一大堆人。
“……眾賊寇沖入朐縣,正耀武揚威之時,天空中突然咔得一聲劈下來一道雷霆,雷霆落下之後,天地間靜寂了下來。眾賊寇莫名其妙,往前望去,只見茫茫天地之間,忽然閃出一員小將,那小將眉分八彩,目似朗星,身長七尺,勢如青松……”
行商說到此處,慢慢悠悠飲了一口茶道:“你們猜來者何人?”
眾人聽到精彩處,都急得抓耳撓腮。一個粗布漢已經聽他說過幾遍,此時在一旁得意洋洋的湊趣道:“可是那朐縣縣令皇甫公子?”
“正是那槐里侯家勇二郎!”行商重重的將茶壺頓在酒案之上,“來者正是朐縣縣令皇甫公子,左車騎皇甫大將軍的侄兒,只看他胯下騎着一匹萬里煙雲獸,手中拿着一把鑌鐵托天槍,金盔金甲,面如寒霜,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他在敵陣之中左突右沖,勢不可擋,只嚇得一眾黃巾賊膽戰心驚,差點尿濕了褲子……”
“好!好!好!”眾人紛紛高聲稱讚,“好威風!好煞氣!不愧是槐里侯大人的侄子!”
墨髯垂胸的中年男子聽到此處,轉回頭看着面前的少年,似笑非笑道:“行兒,他們誇的這個人,好像是你千里迢迢要去教訓的那個傢伙!”
劍眉朗目的少年正是金城閻行。他收到了皇甫酈的挑釁信之後,立刻打點行裝,一人一馬一槍,一路直奔洛陽。路上被中年男子救醒之後,從此同路而行,一直到了京師洛陽。
誰料到了洛陽城之後,才知道那個大放厥詞的少年,已經被授官,跑去東海郡朐縣當縣令去了。閻行千里而來,自然不肯無功而返。中年男子口口聲聲怕他賴賬,不肯支付給自己救命的酬金,所以一路跟隨着他再奔東海。二人行了數日,到了兗州泰山郡,終於聽到了關於皇甫酈的消息。
閻行面上略顯躊躇,原先以為那皇甫酈是在信箋中向他吹牛皮,現在看來他竟然是個有真本事的。他在朐縣的事迹竟然連泰山郡的人都知道了,人人稱讚不已,將他當做了一個難得的少年豪傑。自己千里迢迢跑過去,若是反被他教訓了一番,可如何是好?
“……只見那皇甫二郎在敵陣之中七進七出,勇不可敵,只可惜賊人如蝗蟲一般,密密麻麻,怎麼殺都殺不盡,一賊挺槍刺來,二郎舉槍相迎,只聽咔嚓一聲,鑌鐵托天槍斷為兩段……”
“啊——”周圍聽他說書的百姓們都驚叫起來,“失了兵器,那可如何是好?”
行商無視眾人緊張的模樣,慢條斯理的又飲了一口茶,這才開口道:“勇二郎自幼跟隨槐里侯大人學習兵法韜略,豈是有勇無謀無人?他一見失了兵器,立刻驅策胯下萬里眼雲獸,尋了一個空擋,脫出賊眾的包圍。他這是準備避開敵軍鋒芒,然後空手入白刃,奪一件賊兵的兵器使使。只可惜那萬里煙雲獸來回衝殺,早已筋疲力盡,這時候只見它嘶啾啾一聲長鳴,隨後便轟然倒地,吐血而亡,將勇二郎砰的一聲摔落馬下……”
“啊——”眾人再次驚叫,心都提早了嗓子眼裏,一人慌慌張張的揪住行商袖口:“然後呢,二郎是受傷了,被擒了,還是戰死了?”
“你才戰死了呢!”行商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就在此刻,長街之上馬蹄如雷,卻是糜主簿獻來了五百家丁助國平賊。當先一員小將,銀盔銀甲,正是糜主簿的親弟弟糜芳,五百騎兵在糜芳帶領下,喊聲震天的向賊眾殺奔過來。勇二郎自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左手指天,右手指地,目視眾賊人,厲聲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爾等還不投降,等着死後下阿鼻地獄否?’眾賊人士氣潰散,有的跪地投降,有的撒腿就跑……“
墨髯垂胸的中年男子搖搖頭,低聲笑了出來,喃喃道:“那皇甫酈的武器號稱‘鑌鐵托天槍’,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寶貝,竟然被黃巾賊的尋常武器一打就斷了。他的坐騎號稱‘萬里煙雲獸’,竟然在敵陣之中七進七出就累死了。這麼漏洞百出的故事也有人信,愚民村婦,果然是世上最無知的人啊!一沽名釣譽之徒,竟然也被他們吹到了天上。”
閻行正聽得眉飛色舞,聞言惱火的瞪了他一眼:“西羽先生,你怎麼說我兄弟壞話?”
被稱作西羽的男子愕然地看他一眼:“一開始氣勢洶洶要教訓他,後來為了還我酬金勉強認同他是你的朋友,今日怎麼就升級成兄弟了?這般發展下去,再過些日子,你就要拜他為師了!”
“誰要拜他為師?”閻行哼哼了兩聲,“他有這般大的名氣,我自然為他高興,到時候我打敗了他,才說明我更加厲害。若是他不堪一擊,我巴巴的跑過去還有什麼意思?”
西羽指着他的鼻子道:“你這笨蛋,該不會是信了這行商之言,將他嘴裏的故事當真事來聽了吧?”
閻行反駁道:“是不是真的,見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西羽默然了一會兒,然後又眉開眼笑起來,看着閻行的目光里有一種祖師爺看徒孫兒的味道。
潁川書院,一向姿儀文雅的美男子荀彧正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在他的面前,坐着面色從容的郭嘉和滿臉無奈的陳群。
“皇甫縣尊,真是一個妙人兒!”荀彧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比劃了幾下后,愈發的樂不可支。
郭嘉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清澈的目光望着陳群,一本正經道:“長文,皇甫酈那匹萬里煙雲獸可是從你家中騎走的?”
陳群望着郭嘉一副假裝莊重的戲謔模樣,更覺得頭大如斗:“文若,奉孝,你們口下留情,莫再取笑我了好不好?”
荀彧勉強停了笑,郭嘉的眼睛卻眯了起來,他望着陳群,頗有些好奇的問道:“長文,你那兄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群思索了一會兒:“我這賢弟雖然性子洒脫放任,卻實在不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他的武藝自然沒有傳言裏那麼厲害,但是他日日聞雞起舞,劍法出眾,卻是涼州漢陽名士閻忠親眼見證的。他的一首八分楷書法,也是得了蔡老大人的親口稱讚。想他這個年紀獨自支撐一縣,也是被逼的急了,這才求才若渴,不得不出此下策。”
荀彧稍一思忖,望着陳群的目光便有了幾分不同:“皇甫酈當初總算俺沒有白救你一場性命,若無那一場機遇,他又如何能得到你這麼一個知己。”
“知己談不上,很多時候我並不懂他在想什麼,他想求的又是什麼。”陳群搖了搖頭,“那個傢伙兒,你若是小看了他,肯定是要吃虧的。”
郭嘉望着天上漂浮不定的白雲,輕聲道:“若無揚威四海之名,焉能有無數仁人志士相投?‘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卻不知他心中所圖到底是什麼?”
荀彧眉頭皺了起來:“奉孝慎言。”
郭嘉平靜的回望着他的眼睛,心中若有所悟。難怪當初那個傢伙留下解題答案的時候,分做了三份。“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一句,看來他只留給了自己。
“皇甫酈當初留給文若兄的算術解答,裏面是否賦詩一句?”
“咦,奉孝為何這麼問?”荀彧愣了一下,“難道給你的解答里沒有詩嗎?”
“自然是有的。”郭嘉的眼睛裏透出一抹瞭然的神采,“只是奉孝當初並未細看,所以忘記了,還請文若兄提點一下。”
荀彧細細的看了郭嘉一眼:“不過是‘位卑未敢忘憂國’一句話而已,奉孝竟然忘了?”
“原來是這句。”郭嘉恍然大悟的撫着額頭,心中卻是起了波瀾。荀彧常懷聖人之心,皇甫酈給了他一句忠君愛國的詩句。自己不拘於禮法,心懷天下,皇甫酈給了自己一句彰顯野心的詩句。
一個尚未加冠的年輕人,如何看穿的這天下大勢,又是如何會有的此等識人之明?
“天生郭奉孝,豪傑冠群英。腹內藏經史,胸中隱甲兵。運籌如范蠡,決策似陳平……”郭嘉念着詩句,回憶着初見時,皇甫酈將荀彧錯認為自己,誠惶誠恐行禮的樣子,彷彿是早就聞聽過自己的大名一般,可是自己公元一七零年出生,如今也不過虛歲十七,什麼駭人聽聞的事也不曾做過,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名氣,竟然一口氣傳到了京師洛陽去?
郭嘉想的頭疼,轉身面向陳群:“長文,我有一書童,喚作郭羿,自幼陪我讀書,也會些粗淺的棍棒功夫。你那兄弟既然手底下缺人使喚,便把我這個書童送過去湊個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