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活的苦與甜,都無須拒絕
剛開始從事理髮行業的時候,客人時常投訴我手重:洗頭的時候不小心弄疼客人的耳朵,圍毛巾的時候不小心弄疼客人的脖子。因此,我練習了三個月洗頭,連拿剪子的希望都沒有。
因為沒有那麼多活兒,我也就時常偶遇隔壁文具店的老闆老潘。
老潘四十多歲,老婆早逝,他一個人帶着孩子。他使勁兒賣貨一個月也就賺個兩三千,老婆生病欠親戚的錢還沒還完,每當孩子要交學費的時候,老潘抽煙就抽得格外凶。
“孩子又要交錢了?”
“一年到頭什麼課本費、學雜費就算了,這次學校組織春遊,又要額外交午餐費。我一天才賺三十塊錢。”
只要我開一個話頭,老潘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理髮店特有的染髮劑味道、吱呀吱呀的電扇聲和老潘絮絮叨叨的聲音,共同組合成那個夏天特有的記憶。
有個叫燕子的年輕姑娘,時常光顧老潘的店。燕子姓楊,是附近一所小學的老師,經常需要採購一些文具,作為獎品發給學生。但誰都看得出來,燕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總是會多看老潘幾眼,也會跟老潘溫柔地說幾句話。
每當有人拿他們倆打趣時,燕子就一邊笑一邊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老潘,而老潘則笑着否認。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真不知道楊老師看上你了?”
老潘露出無奈的笑,說:“我配不上她。像她這樣的姑娘,能找到更好的人,而不是我這種四十歲還帶着孩子的光棍兒。”
忘了說,老潘除了嘴能說,長得還有點兒帥。可就算燕子再有心,老潘沒這個意思也沒用。
就在我們都覺得燕子要鎩羽而歸時,劇情突然峰迴路轉——當看到燕子像老闆娘一樣坐在老潘的桌子後面收錢的時候,我們都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有了燕子的老潘,也開始有點兒不一樣了,少了一點兒以前那種破罐子破摔的勁兒,多了一點兒溫柔和靦腆。他總是用溫柔、包容但有點兒悲傷的眼神看着燕子。
我並不清楚老潘的悲傷由何而來,當時的我有點兒旁觀者的悠然。只是有那麼一次,我問老潘:“什麼時候辦事兒(結婚)?”
老潘不說話,只是抿着嘴,苦澀地笑笑。那時我還沒聽說過“墨菲定律”——如果一件事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
一個平常的下午,燕子的媽媽來了,她坐在小文具店門口的小板凳上,嗚嗚哭了半天。再開明的父母知道自己乖巧溫順、條件優越的女兒,要嫁給一個帶着孩子的光棍兒,都難免遲疑,更何況還是在這種封閉的小鎮。很多街坊因此將老潘的文具店圍得水泄不通。老潘的女兒放學回來,聽到圍觀者的指指點點,扔下書包就跑了。
“事發”那天我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看熱鬧。但人生總在某些時刻露出一些真相:生活就是一地雞毛,別人的是,你自己的也是。所謂的英雄,並不是電影裏那些擁有超能力、拯救地球的超級英雄,而是那些面對一地雞毛,一邊清掃,一邊往前走的人。我覺得老潘能算得上是個平凡生活里的英雄:老婆病了,他賣了房子,借遍了親戚錢,那時候還沒什麼網上眾籌,後來沒錢了,病也沒治了;老婆死了,他一邊還債,一邊辛苦帶孩子。
後來,老潘去找女兒了,燕子帶着她媽回了家,再也沒來過。
老潘幾乎沒怎麼爭取就放了手。但就像是故事中另一隻靴子落了地,老潘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這之後,老潘的女兒進入了叛逆期。老潘為此焦頭爛額,幾乎沒什麼時間為失戀傷感。
孩子到了叛逆期,老潘必須身兼母職,跟孩子談心。有時候,他也無能為力,比如女兒想要一條昂貴的連衣裙,一千三百元。連衣裙在專櫃裏頭擺着,卻跟老潘絕緣。老潘愁得兩天睡不着覺,他跟女兒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你媽生病時欠的債還沒還,咱不能讓別人緊着褲腰帶,咱們穿着那麼貴的裙子,這不對。爸現在沒錢,等債還清了,不管多貴的裙子,都給你買,行嗎?”
老潘的女兒沒鬧彆扭就接受了。之後,父女倆還是沒事兒就鬧鬧彆扭,有點兒小情緒:女兒考試不及格,老潘跳起來就攥着鞋滿街追着她打,女兒也巾幗不讓鬚眉,跑得賊快。儘管如此,我倒覺得他們相處得格外平順了。
後來我辭了洗頭的活兒,跟老潘也沒什麼聯繫了。
大約五年後,我途經那一帶,發現理髮店已經不在了,老潘的文具店卻還在,門口擺着各種花樣的書皮紙,生意看着挺不錯的。他有了新的妻子,歲數看着跟他差不多。女兒的穿着不鮮亮,笑容卻格外爽朗,也有了點兒文靜的樣子。
又見到老潘,我倆坐在大排檔里喝酒。我覺得我特別嘴欠,忍不住問他還記不記得燕子。
老潘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我說的是誰。他夾了一顆花生米,喝了一口啤酒,說:“記得,其實燕子後來找過我,希望我帶她走。”
“私奔?那你咋說的,是不是特感動?”
“我啊,我挺羨慕她的,小姑娘得過得多好,才能有這麼天真的想法。”老潘一邊搖頭,一邊把陳年往事帶來的悵惘倒了倒,“不是一路人啊,過不到一起去。有的人從生下來到死都順風順水,有的人就七災八難。你以前是不是給我講過什麼王子和玫瑰的傻故事?咋說的來着?”
“我也不記得了。”
我們一人一杯酒,玻璃杯一碰,各自一飲而盡。
那時我也剛分手,如同小王子離開了他的星球、他的玫瑰花,對這事連提也不想提。
即使再堅強的人,也會有軟肋。老潘的軟肋,是女兒想要卻沒能買得起的那件連衣裙;是那個他有點兒喜歡,卻終究沒能娶得起的姑娘。
而我的軟肋,是那個假裝忘了的童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