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十年的往事
1994年夏初，杜拜。
很多年了，杜拜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多的雨。
一個衣着正式的男孩，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稚嫩的小臉緊緊貼在玻璃上，像被困在玻璃牢籠中的孩子，遙望着外面逐漸變暗的城市。
煊家貿易大廈，從三十一樓能看到整座雨幕中的城市。從這個下午開始，男孩就站在這裏了，看着川流不息的城市由亮而暗。他站了好久好久，彷彿一直這麼等着，就能看見父親的車刺破雨幕。可一直等到黑夜籠罩一切了，他也沒能看見明黃的邁凱輪出現在車流如織的十字路口。
客廳里的感光燈盡數亮了起來，黃金般盛亮的燈火通明。面前，杜拜的夜晚完全降臨了。樓下一條條街道亮滿了橘色的光芒，斑斕的燈光點亮了座座高樓，更遠處，整個城市的燈火迷濛，路上的車流像是濕潤而密集的銀河，一直流淌進宇宙深處般的沙漠。杜拜是座建立在沙漠中的黃金城市。它是金子和黑色的石油堆砌成的，本該絢麗而疏遠，堅硬而冷漠。可在這樣的雨幕中，偌大的城市星海一樣的燈光都微微顫抖着，反而顯得有些柔弱。
“這麼晚了……爸爸不會回來了吧。”煊麟默默地嘟念着，他綠色的眼瞳，在這一刻倒映着整座城市的光芒。
但沒人回答他男孩在玻璃上呵了口氣，水汽模糊了玻璃后他的影子。他用阿拉伯文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寫了長長的一句話，畫了張不開心的臉，就轉身走回房間了。玻璃上的水汽在他背後慢慢變淡，城市五彩的亮光映出那些稚嫩的筆跡。
“煊麟，三歲生日快樂！”
1994年6月19日，今天是煊麟三歲的生日。很多天很多天以前，煊麟就開始對着日曆倒數這個日子了。每過一天，他就在那個黑色的日期上用紅筆畫上一個大叉，到最後滿滿幾頁都是歪扭的紅叉。對於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看着大把的時光流逝成滿紙的紅叉，該是多麼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
他還小，時間對他不是奢侈品，流逝也不是一種悲哀。反而那些今後無窮無盡的日曆紙頁，蘊藏着無限的驚喜。
關於生日禮物，在和母親去商場的時候他就打算好了。他想要一個1：32的飛機模型，大紅的機身銀白的旋翼，放在地上時，比他個子還要高。那一次，飛機模型就放在商場最大的展台上，母親和侍者都匆匆地經過了，唯有他裝作無意地多看了兩秒。
一個大飛機，在見識到這個世界多麼大之前，男孩子都喜歡這種禮物。
他鬼靈精怪地旁敲側擊，在飯桌上，在卧室里，在跑車前……他相信父親一定會在這一天送給他，父親平時刻板，可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況且一個大飛機模型也不用花多少錢，煊麟從小就知道他家族的榮耀和富有。那個飛機模型雖然大了一點，但作為他的生日禮物並不奢侈。
6月19日這一天，他起得很早，按掉了鬧鐘，鬼頭鬼腦地打開卧室門，準備迎接生日的驚喜。在他的設想里，父親和母親早早地就把客廳裝扮好了，客人們也都邀請好了，就等他——今天的主角出現的那一刻，各種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齊聲高喊生日快樂，那一刻氣球飄啊飄，彩紙滿天飛。父親和母親把滿臉興奮的他架到長桌的盡頭，給他帶上生日帽，面前是點着三根蠟燭的生日蛋糕，長桌上擺滿了各種生日禮物。這些他明明都預料到了，但那時他一定會裝作很驚喜很驚喜的樣子，似乎一切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早想好了。
在煊麟的想法裏，生日就應該是這樣的，熱熱鬧鬧，歡天喜地。煊麟不記得自己兩歲的生日是什麼場景了，有沒有蠟燭，有沒有彩紙，有沒有生日蛋糕，那時的記憶一片空白。但他看很多電視，電視上看到別人家的生日都是這樣的，於是就覺得天底下所有的生日都是應該這麼過。
可是他打開了房門，既沒有看到氣球綵帶，也沒有看到生日蛋糕、生日帽……他看見了父親在客廳里，像只雄獅一樣焦躁地踱着步子。那時日出東方的沙漠，陽光如同潮水通過落地窗鋪滿了地板，男孩看見晨曦給父親投下一個斜拉的、慌張的淺色影子。後來父親推門出去了，空蕩的客廳里只有滿屋子的晨光。
一切的色彩也都在光芒里變淡了，就像是時光剝蝕的舊照片。
“少爺，你起床了呀。”當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煊家的老管家從走廊另一端的房間裏走出來了，看到落地窗前的煊麟，很明顯吃了一驚。那是個超過了六十歲的英國老人，從六十年代開始，他在煊家做管家已經有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他親眼看着煊家的前家主一點點老去，如同漸次萎朽的枝條，也親眼見證了父親怎麼從一個稚嫩的少年，一步一步攀上了權力的巔峰，像初升的太陽。
“亞希伯恩先生……父親去做什麼了？”煊麟站在落地窗前，背着手問。
“煊塍先生有一些很重要的人需要去見，最近有一些事情要發生了……少爺你還太小，可能不會明白。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懂啦。”管家收拾着長桌，一邊說。
“我明白的……他很忙。”煊麟用手揉揉眼睛，很乖。
他很忙……我當然明白啦，他一直都很忙。可他會忙到忘記自己的生日么？這煊麟倒是從來沒有想過。他現在有事做，但總是會閑下來的。那個時候他就會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了。男孩站在落地窗前，樓下父親的邁凱輪F1從車庫裏駛出來，像一道黃色的閃電，朝着朝陽的方向霹靂而行。
後來太陽隱去了，厚厚的雲層從遠方的海面堆積而來，一直壓到沙漠。下雨了，起風了，雨絲在窗面上劃下紊亂的雨痕。外面雨幕瀟瀟，整個城市變得那麼孤寂。
在望着雨幕中灰色的城市的時候，煊麟小小的心裏第一次感覺到了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