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很倒霉了。那天中午他去理髮,就在第一次理小平頭的那個理髮店。他正理着發,另一個座位上的顧客無話找話同師傅攀談,問師傅評職稱沒有。那個師傅十分不屑地從職稱講到文憑,說職稱有什麼用?文憑算什麼?最後舉了個例,令汪凡如五雷轟頂——有回市府辦的馬主任到這裏理髮,馬主任你知道嗎?是市長身邊的紅人,大秀才,人家只是個高中生。馬主任講他辦公室今年新分了個大學生,還是個什麼本科生,連你們兩個字都不會寫。你不信?騙你是狗日的。馬主任那個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從不亂講的,是真的。那馬主任真會整人,老叫那個大學生寫材料,可寫出來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馬主任都重寫,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還牛皮十足,說要寫書。你聽馬主任講起來更好笑些。

汪凡覺得頭上灼痛難忍,簡直不是在理髮,而是在開顱。好不容易熬到理完髮,他匆匆付錢,逃也似地跑了回來。

他闖進自己那簡陋的房間,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劇地起伏。他憤憤地摸着自己的後腦,惡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盡了最狠毒的語言詛咒馬主任,而且進入他思維語言的已不是馬主任這個稱謂,而是牛馬畜牲的馬——這匹不中用的駑馬,喪妻不夠,還要絕後的。

上班鈴響了,汪凡不想起床,他發誓要消極怠工,看你這匹老駑馬把我怎樣。但只遲疑了片刻,他還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走進辦公室,馬主任早已端坐在辦公桌前了,很悠閑地哼着《國際歌》,情緒極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燒。又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魯莽。馬主任看一眼汪凡,說,小汪來了?理了發,精神多了。他媽的,偏偏提到理髮,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髮師傅的話,氣衝天靈蓋,但一見馬主任的目光那麼慈祥,只得恭敬地陪笑。

汪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出一個夾板假作正經。一肚子的報復在發酵。這個老東西,平日對人有看法時,慣用的辦法是讓你閑着,讓你自覺無聊。為什麼偏偏對我這樣?大概是一般規律中的特殊規律?幸好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樣子他是想用這個辦法來整整我,看看是你們好還是您們好。

這時,馬主任發話了:“小汪,我有個東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過來,一絲不苟的抄寫。

一邊抄,一邊在內心極鄙夷地批判着馬主任的字。那字極不成章法,橫七豎八比別人的字多出許多須來,比白石老人蝦須還多,便暗暗稱這老駑馬的字為蝦體。這個發明一誕生,禁不住失聲笑了。馬主任忙問怎麼啦,意思大概是問是否看出什麼笑話來了。汪凡馬上解釋道,越看馬主任寫的東西,越覺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馬主任不放棄任何一個教育機會,望着汪凡很認真地說,不要自暴自棄,你的進步也是快的嘛。

馬主任接過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現了自知之明,誇汪凡的字很漂亮,簡直稱得上書法了,感嘆自己的字不可救藥。汪凡卻說,馬主任的字風格獨特,自成一體,再說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緊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嘛。馬主任很寬厚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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