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邢老四
晌午剛過,在咸陽城近郊的一個小巷子裏,炊煙裊裊。
伴隨着一陣揭開鍋蓋的聲音,一股股濃郁的香氣朝四周發散出來。
看着鍋里那如牛乳般雪白的骨湯,邢老四深深嘆了口氣,顯得有些凄涼。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新鮮的大骨湯,客官您來嘗嘗啊!”
屋外,時不時傳來一陣青澀的叫喊聲,隨着時間的流逝,這道聲音漸漸沙啞,直至給人一種嗓子撕裂的疼痛感。
“狗蛋,回來吧!別喊了!”
邢老四有些心疼地走到門口,看著兒子那單薄的身板,暗暗抹了抹眼角。
“爹,沒事,我喝點水就能繼續喊了,咱們家大骨湯味道這麼好,一定會有人來的!”
少年面色發黃,臉上露出一個讓人心疼的笑容。
邢老四張了張嘴,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這家肉湯鋪,他已經開了十幾年了。
算起來,從他曾祖那一代便是做這種營生的。
每次到了秦國出征的時候,曾祖便在隨軍的伙房裏面幫忙。
那時節,兵荒馬亂的,哪裏還講究什麼口味,士兵們拿着頭盔燒起一鍋熱水,抓到什麼活物,便開膛破肚,直接扔進水裏,再扔進去幾根醋布,就算齊活了。
什麼?你說要放鹽?
不好意思,那是將軍們才可以接觸到的玩意。
尋常士兵,別說是鹽,就是這醋布,也是幾個人分一條的。
食物下鍋之後,士兵們便守在那裏,直等到鍋開的那一刻,便拿出吃奶得勁,下手去搶。
一個個被燙的齜牙咧嘴,也渾然不覺,只覺得那個時候吃什麼都是香的。
或許在近乎慘烈的戰爭之後,只有熱氣騰騰的食物,才能讓這些可憐人覺得自己還活着吧。
邢老四的曾祖,便是其中的一員。
與那些普通伙房士兵不同,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小包粉末,每次到了煮肉的時候,認識他的人,都會自動將位置讓出來。
因為他們知道,整個軍營當中,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將肉湯煮的極為鮮美。
有人曾經想要出重金購買邢家的秘方,全都被邢老四曾祖拒絕了。
他來到軍中,只是想讓大秦子弟兵都能喝口熱乎的湯水,好去給對面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六國王八蛋們一點教訓。
漸漸地,邢家曾祖的名氣越來越大,請他熬湯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的熬湯工具,也從一個頭盔,變成了一口大鼎。
邢老四還聽祖父提起過,說是當年武安君白起也喝過他曾祖煮的肉湯。
那一戰,白起一戰功成,直接從一個普通士兵,升為了左更!
自此之後,邢老四曾祖的肉湯便帶了一絲別的意味,打仗之前,人們都會喝完熱湯,討個彩頭。
如果真在戰場上殺敵立功了,那些人也會分給邢家曾祖一點獎金,作為感謝。
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對於邢家曾祖來說,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反正不管走到那裏,他永遠都是營房裏最受歡迎的那一個。
上到統帥,下到兵卒,都喜歡喝他熬的湯。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切全都變了。
大秦的補給,變得越來越多,甚至到了最後,糧食放在倉庫里都發霉了。
而士兵們的食物,也從兩三天一頓,變成了一日三頓,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分上些肉食。
那個時候,邢家曾祖才知道,原來天下大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大秦再也不是那個任人宰割,飽受饑寒的西垂小國,而是人人畏懼,俯首稱臣的虎狼之師!
軍營里,士兵們補給豐厚,再也不用靠喝着肉湯來解饞了,於是邢家曾祖便帶着手藝,回到了家鄉。
彼時,咸陽已經成為世上最繁華的國都,其他六國的人如過江之卿般,一下子全涌了過來。
邢家曾祖在軍中積攢的那點家當,不是借給了回鄉下蓋房結婚的軍中兄弟,就是給了在戰場上犧牲,只留下孤兒寡母的同袍。
剩下的那點錢,在這邊偏僻的巷子裏,置辦了一家屋子,開了這家邢老四大骨湯鋪。
都說酒香也怕巷子深,邢老四自問曾祖的手藝,自己完美繼承下來了。
可咸陽城中的那些貴人們,又怎麼會因為想喝口熱湯,就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聽着鍋里“嘟嘟”小火慢燉的聲音,邢老四沒由來一陣煩躁。
罷了,看來今日又只能拿這些肉湯當晚飯了。
邢老四將圍裙扔在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濁酒,靠在座位上,黯然傷神地品了起來。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是邢老四家的骨頭湯么?”
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也很溫和,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是的,是的,大哥哥,你是來喝我家骨頭湯的么?快請進!”
看着來人,少年一臉喜色,連忙朝店鋪內喊道:
“爹,來客人了!”
“客官,裏邊請!”
早在聽到動靜的那一刻,邢老四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走到門口,打量着眼前的客人,很快便皺起了眉頭。
眼前的小夥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是身上穿着的衣服,卻處處透着古怪。
誰不知道,大秦本命水德,所以上到陛下,下到百姓,全都崇尚黑色。
可眼前此人,身上卻穿着一件極為刺眼的藍色長袍,不僅如此,還在長袍的前心與後背處,畫著一個大大的圓圈,上面似乎寫着兩個字。
如果是僅僅是這樣,倒不至於讓邢老四覺得奇怪。
這些年走南闖北的,什麼樣的風流狂士,他都是見過一些的。
只是對方身後背着的那個箱子讓他覺得有些疑惑。
這世上行當千奇百怪,可從來沒聽說身後有背箱子的。
本着來者是客的原則,邢老四很快將人請了進去。
“小哥哪裏人啊,今日來這邊,想吃的什麼?”邢老四客氣地說道。
“在下楊傑,泗水人士,聽說邢老闆這邊的大骨湯甚是美味,便過來瞧瞧。”
在洗漱打扮一番之後,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叫花子,已經變成了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公子。
“原來是楊小哥,說起泗水,老夫年輕的時候還去過呢。”
邢老闆與楊傑寒暄了幾句,很快便將菜單拿了過來。
“今日楊小哥是咱們店鋪頭位客人,老夫說什麼也得加道菜,慶賀慶賀!”
楊傑點了點頭,將菜單接了過來,卻並不着急點菜,而是打量着店鋪的四周。
“邢老闆這鋪子有些年頭了吧?不知這平日裏生意如何?”
“還……還行吧……”邢老四笑得有些心虛。
“我看不見得吧,我都觀察好幾天了,你這家店除了偶爾的幾個熟客之外,根本沒人來嘛……”
楊傑喝着免費的茶水,毫不顧情面地揭開了真相。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邢老四臉色一變,眼神透着一抹戒備的神色。
“你到底是什麼人,來老夫這邊,怕不是吃飯這麼簡單吧!”
邢老四在軍中做過斥候,他清晰的記得,遇到敵方探子時,那些人的神情便是這般,眼神轉來轉去,看見什麼,都是一副打量的神色。
像極了一隻搜尋獵物的獾!
邢老四的反應,顯然也是將楊傑嚇了一跳,他搖頭嘆了口氣道:
“罷了,原本打算送你一場機緣,既然你如此待客,那我走便是!”
說著,一臉遺憾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嘴裏唉聲嘆氣個不停。
“你……你給我站住!”
正當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邢老四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瞧小哥也不是那些地痞流氓,何苦拿小老兒取樂呢……這樣吧,今日你來我店鋪,也算一場緣分,老夫怎麼也不能讓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你的吃食,我家全免了,你看這樣行么?”
“額?”
楊傑微微一愣,旋即才明白,對方這是將自己當成了那些上門找事的地痞流氓,擔心事後報復。
“難怪家主笑話我演技太差!明明是來幫忙的,怎麼鬧到這般田地了!”
楊傑苦笑着搖了搖頭,走到邢老四跟前,正色道:
“邢老闆,我就開門見山和你說了吧,你這鋪子,客流量太窄,長此以往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關門了。”
邢老四聞言,眼神閃過一抹黯然。
這個年輕人所言之事,聽着不大悅耳,卻是實情。
前幾天,那些熟客還和他抱怨呢,說是每次來這邊吃飯,總要踩上一腿泥,碰到下雨天,更是沒法走了。
他還從那些人口中知道,最近在咸陽城中心位置,新開了一家羊肉鋪子,據說生意極為火爆。
不管是羊肉湯還是那個叫做羊肉泡饃的吃食,都讓人流連忘返。
再這麼下去,他這家店鋪,確實要關門大吉了。
“可如果有人願意替你跑腿呢?”
“跑腿?”
聽到這話,邢老四愣了愣神,旋即搖頭不語。
事實上,跑腿的事情,他曾經嘗試過。
可是效果卻不怎麼好。
先不說他要在家熬湯看店,分身乏術,即便是讓自己兒子去送,也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
對於那些離得遠的客人來說,等到狗蛋將肉湯送過去的時候,也已經涼了。
這還不算颳風下雨天,所以在草草嘗試了幾次之後,邢老四便死了這條心。
“楊小哥,你的好意老夫心領了,行啦,咱們不扯閑的了,還是讓我給你乘碗湯,嘗嘗吧。”
邢老四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轉身便朝着鍋台方向走去。
狗蛋則從瓮里舀了瓢水,灌了幾口,便跑到門口,繼續叫嚷了起來。
看着這一對夫子,楊傑沉默了片刻,然後大聲說道:
“可如果有專門的團隊,替你們送餐呢!”
“什麼!”
楊傑話音剛落,只聽得“咣當”一聲,邢老四手中的湯勺掉在了地上,而屋外那個瘦弱的少年,一臉震驚地看着這邊,眼中隱隱有了一絲期待。
“楊小哥,你說的是真的?”
邢老四幾步走到楊傑面前,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們如何保證送餐時間,遇到雨雪天氣怎麼辦?如果要讓你們送餐的話,我又該掏多少費用?”
邢老四連珠炮般,一口氣問了好幾道問題。
如果真的能解決送餐問題,那自己這大骨湯自然就再也不怕無人問津。
雖然他沒有去嘗過那什麼羊肉泡饃,但他卻有十足的自信,這道從曾祖手上流傳下來的傳家菜,一點也不會比別人差!
“啪!”
聽到邢老四的話,楊傑微微一笑,一轉身便將身後的箱子放了上來。
“邢老闆請看,這是我們最新研製出的保溫箱,有了這東西,你的飯菜自然不用再擔心涼掉。
至於你說的費用,那就更不用擔心了,我們東家說了,你們賺錢不容易,那些食客們既然要享受便利,自然這費用要算在他們頭上。”
“啥!你的意思是,我們不用給你們錢?”
聽到這話,邢老四整個人徹底傻了。
原本他對這件事情還有些信心,可在聽完楊傑的介紹之後,卻變得將信將疑起來。
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麼些年,他早就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這樣的事情。
他深深看了楊傑一眼,沉聲道:
“敢問楊小哥,你們又是替老夫跑腿,卻又不打算收取送餐的費用,那你們圖什麼啊!”
“我們東家說了,至少在前期,我們確實是不會向你們收費的,咱們權且當做一個實驗好了,有沒有效果還不一定呢,只當是賠本賺吆喝吧。”楊傑很隨意地笑道。
聽到這話,邢老四越發疑惑了。
從商業的直覺來說,他覺得這件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難以釋懷。
這個名叫“飯否”的團隊,為什麼寧願賠本也想要做這件事情?
看着眼前年輕人那一臉從容的笑容,邢老四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露出一抹駭然。
他終於明白,對方的真正意圖了。
對方這是打算用最霸道的方式,佔據市場,同時培養商戶的習慣。
只要這個辦法得到驗證,那麼那些類似自己這樣,因為地理位置不好的商戶唯一的求生之道,便是依賴於“飯否”,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不知道,這位“飯否”的東家是何方神聖,但能想到如此厲害的策略,即便是管仲復生,也不過如此了吧!
想到這裏,邢老四朝兒子招了招手,臉上帶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從此以後,自己的兒子再也不用冒着嚴寒酷暑,在外面招攬客人了。
“楊小哥,你這個生意,老夫做了!咱們這便簽下契約如何?”
這一刻,邢老四多年彎着的腰,挺得極為筆直。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從此再也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