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逆光而行
京都昭德殿
皇上傳召那爾督將軍與其女烏蘭碧入宮。
“將軍,朕聽聞郡主身體微恙,不知近況可好轉?”
皇上已在賜婚之日,封了烏蘭碧為元朝郡主。
“有勞皇上掛懷,小女剛到大都水土不服,臉上長了疹子,今日面聖,唯恐驚擾到聖顏。”
那爾督是一個沉穩持重的老將軍,恭恭謹謹,中規中矩。
“爹,您是當著皇上的面嫌女兒相貌醜陋嗎?”
一旁的烏蘭碧不滿地抗議道。
“哈哈!郡主果然如傳聞豪爽開朗,真性情。周御醫是大都世家名醫,今日朕就派他為郡主診治開方。”
皇上果斷決定。
“臣惶恐,此事怎麼敢勞煩周御醫。”
那爾督自然知道,周御醫是專門為皇上調理把脈的御醫,頗具名望,得此殊榮,實見那爾督在皇上心中分量。
“將軍不必推辭,朕也期望郡主早日康復,皇宮中許久沒有辦喜事了,朕等着喝宴王與郡主這杯喜酒呢。”
皇上眼泛光華,心情不錯。
“微臣攜小女謝過皇上恩典。”
那爾督上前跪謝,感念皇恩。
“謝皇上恩典。”
烏蘭碧喜上眉梢,只要能快快治好這怪病,再也不用每日以面紗遮臉,她就高興。
心裏想着異常興奮,起身時,面紗一角陡然滑落,露出臉上星星點點的黑疹子,她連忙用手遮住臉,眉眼低垂。
皇上自然是看了個清清楚楚,心中一驚。
“小女無狀,驚擾皇上。”
那爾督惶恐。
“無妨,將軍不須記懷!周御醫一定能把郡主的臉治好,恢復原貌。”皇上安慰道。
“臣謝過皇上,臣告退。”
那爾督與烏蘭碧徐徐退出殿內。
走出昭德殿,那爾督神情嚴肅,一路不語。
烏蘭碧緊隨其後。
“爹。”烏蘭碧終於忍不住,嗲嗲地,“您生氣啦?”
“你日日戴着這面紗,穩妥無虞,怎麼今日面見皇上面紗就會掉落?”
那爾督面無喜怒。
“果真什麼都瞞不過您!那您應該知道皇上召見,一定是想知道我是真的病了還是裝病,既然他想知道,我們就順水推舟讓他看清楚嘛,這樣不是更好!”
烏蘭碧神色認真地說。
“鬼靈精!”那爾督釋懷一笑,隨即語重心長地,“皇上是當心你與宴王的婚事不成,看來皇上頗為著急啊。”
“皇上着急,我又不着急。爹爹,想必您也是不着急把這麼弱小的女兒嫁出去的,對吧!”
烏蘭碧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嘰里咕嚕地打轉,繪聲繪色說道。
“弱小?”那爾督輕輕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道,“你比爹的一百精兵還強!”
“哪有?”烏蘭碧嬌滴滴地辯解。
父女倆相視一笑,烏蘭碧挽着那爾督將軍的手臂滿意而歸。
這一路上,車馬緩行,莫邪瀧璃與青從闕,談劍論琴,烹茶和詞,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細雨蒙蒙的池塘邊,青從闕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屏聲靜氣垂釣。
小亭里,莫邪瀧璃拿一個紫色蒲團墊子悠然坐着,手裏一把流螢絹扇輕輕搖曳,目光沉靜,她被細雨中人無比專註的神態吸引,不覺嘴角微揚。
“瀧璃,我此時可有種輕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味道?”
青從闕轉過頭來笑意盈盈。
“確實有呢,魚來了!”
莫邪瀧璃和她在一起一定會不自覺被她的快樂渲染,看見塘中魚線浮動,她搖着扇高興地輕喊。
“啊!魚兒你別跑,我還要抓你做魚湯呢。”
青從闕頗為興奮,她這麼一喊,魚兒哪有不跑之理,魚沒了,氣得她直跺腳。
莫邪瀧璃輕倚在亭子裏,看她笑得那麼舒服自在,令人不知不覺放下全身疲憊,彷彿即時與她一起跌入無比舒適的另一個空間。
青從闕索性脫了蓑衣,悻悻走過來:
“我們在這兒好好看風景,若多了幾個探頭探腦的討厭東西,豈不是掃興。”
“跟了一路,確不容易。”
莫邪瀧璃抬眼微笑,目色悠悠。
只見青從闕雙手舉過胸前,左右合掌,一記排雲掌順勢而發,那掌風之處,四周樹木沙沙作響,池塘水花四濺,躲在山坡后的七八個人立時被震傷,哀嚎連連,連滾帶爬被轟了出來。
“滾!”青從闕側身站於亭內,左手輕撫髮絲,美目微嗔,聲音威儀。
對方眼見兩方勢力如此懸殊,倉惶逃命。
莫邪瀧璃感激之情,不言於表:
“這一路多虧有你。”
“我們理該如此。”青從闕笑焉如花,她轉身對空曠的樹林說道:“你們都看見了,我們會安全回到連鷲山,可以回去復命了,也讓我們安生安生。”
樹梢上齊刷刷飛身下來四個青衣男子,對她二人拱了拱手,隨即消失。
“這下我們安靜了。”
青從闕眨了眨眼。
她們知道,從來善寺下來這一路,一直有杜寒一的人在暗中保護。
“馬車來了,你不是一直想吃麻喜糰子嗎,最好吃的就是石橋下老婆婆家,我們走吧。”
莫邪瀧璃料想這麼一鬧,她肚子肯定得餓了。
“我好餓啊,去吃麻喜糰子。”
青從闕喜滋滋地去收拾東西。
莫邪瀧璃站在她身後,望着她開心忙碌的身影,內心感激---謝謝你,這一路的相伴!若有一日你需要我時,必竭盡全力。
馬車內,青從闕握着莫邪瀧璃的手,娓娓道來:
“我的這兩個異門師兄,自小出類拔萃,蓋世英雄。杜師兄才情甚高,胸懷寬廣,祝師兄縱情洒脫,舉世無雙。你知道么,來善寺先掌門最初傳位的掌門人是祝師兄,他卻不肯接位,后才傳於杜師兄。祝師兄幼年喪母,雖為皇親貴胄,卻命運多舛,這一路走來,無數的歷練隱忍,不該得的東西他從不爭執,一直善愛百姓,至忠大義,其間個人的多少苦楚和不為人知只付之一笑。這些年他早已習慣淡然安靜,我從未見過他為了何事何人如此在乎過,瀧璃,你生性豁達透徹,難道也同天下人一般,在意這朝廷江湖之分,正邪派別之立,漢人元人之異嗎?”
這才是莫邪瀧璃認識的青從闕,她思維敏捷,洞察明情,心思細膩,情感真實。
“自別有洞天閣毀滅以後,我方領悟到這世上陷阱刀劍如此之多,所謂的名門正派、大義孤勇會有背信棄義之徒的存在,所謂的邪派異族,亦有正直光明,路見不平之士。捫心自問,是非對錯在黑夜裏無數次拷問過自己,我時常想這種種因果,種種仇恨,又要找誰去宿報呢。他的付出我心存莫大感激,如今對於我而言,在朝中江湖兩面樹敵,紛爭恩怨再也不能安然。予他,我只有虧欠二字。”
莫邪瀧璃雙眸澄澈明亮,青從闕是個最明白不過的人,現與她說了這些,亦能敞亮面對。
“好瀧璃,我虛長了你幾歲,不曾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一切,沒能切身體會你的痛徹心扉。以後我們攜手護你家人周全,你別傷心了,我不提這些。”
青從闕再次細看眼前內心強大、篤靜的女子,不覺中多了幾分敬仰。
一時間,莫邪瀧璃的眼眸黯然:
“你們護我之心,我已然明了,可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們牽扯進來。當日我爹囑咐我們不可尋仇,他思量的應是天霞派更多人的性命,亦是朝中武林更多人的性命,他性情寬厚仁重,原想把所有人都安置好,為我們留一條平坦之路,終究我們違背了他的心愿,造成了今日之勢局。來善寺一戰,死傷無數,這世間又要多出多少人,如我們這般孤獨飄零,失去至親,我是真的迷茫了。”
“事情的經過,我近日有所了解,逝者已矣,望你節哀珍重。今後無論你如何抉擇,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你是有了主意嗎?瀧璃。”
青從闕強烈預感到。
“我想這件事終歸要有個了結,逐光令長老、白明師叔、你們亦或其他更多人,都不要為這件事再做承擔。”
莫邪瀧璃暗自下了決心,此刻,她的雙眸猶如黑夜中最亮的星辰,炫目流光。
“你千萬不可妄動......”
下一秒,青從闕感到全身酸軟無力,她徐徐轉頭,望向馬車內燃着的茶色小香爐。
“抱歉,姐姐先回落雪劍閣吧,倘若我此行能回來,定向你好好賠不是。”
莫邪瀧璃字字真切。
“瀧璃......回來。”
青從闕的聲音被隔在車簾內,莫邪瀧璃跳出馬車,毅然而去。
琣水硯非硯畫舫
蓀初在書案旁陪着莫邪雲衾作畫:
“雲衾,你這幅《灰漁圖》畫得惟妙惟肖,昨日有客人出價兩百金要買下呢。”
“蓀初,你喜歡畫畫嗎?”
“說不上來,幼年時齊娘帶着我在周員外家做綉娘,我看着他家的少爺成日裏不停地畫啊畫,當時覺得他畫得和真的一模一樣,只是自己不曾畫過。”蓀初笑眼吟吟。
“我來教你畫畫,以你的聰明伶俐很快就能畫得很好了。”
莫邪雲衾滿眼可期。
“真的嗎,只要你不嫌棄我笨就好。”
“你哪裏笨?這段時間我發現你簡直學什麼會什麼呀!”
莫邪雲衾讚賞道。
“那我願學。”蓀初點點頭。
“等你學會了,我們就和姐姐一起游遍天下,畫遍天下。”莫邪雲衾慢慢拿起右手邊的畫,暗暗自語,“我這幅畫不及姐姐的千分之一,終究只是個形似,難得精髓。可不知姐姐何時歸來?”
“雲衾,你想念姐姐了嗎,別恢心,等她回來,給你指點一二,定然一日千里,大有進益呢。”
蓀初總是這般地暖心細膩。
“蓀初說得對,我只要將這畫舫守好,安心等姐姐回來。”
莫邪雲衾暗下決心要多多努力,提筆再仔細琢磨一番,這一路經歷,她也逐漸沉靜許多。
這時外院來報:
“回四小姐,前廳來了個買字畫的,他指定要的是《萬里流雲圖》。”
莫邪雲衾眸色鎮定:
“我出去看看。”
前廳正中站着一個風塵僕僕的外族人。他見出來相迎的是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眼中略有遲疑。
“請問你何以定要買這一副畫呢?除此畫外,畫舫內的其他畫作皆出自名家之手,絲毫不遜色。”
莫邪雲衾在來人頗為躊躇的目光中也在細細打量着他。要知道,這幅《萬里流雲圖》可是畫舫的傳信暗語,外人是不會知曉的。
“敢問,你是畫舫當家的?”
“這位是名動琣水的畫舫四小姐。”蓀初回。
“勞煩請見瀧璃小姐,我有急事。”那人十分謹慎。
莫邪雲衾一詫:
“不瞞你說,家姐外出未歸,請問閣下是?”
來人行了一個禮,略有急色:
“既然瀧璃小姐不在,請求拜見痕王子,我乃思越國罕木王妃親信里兒塢。”
莫邪雲衾忽然惴惴不安,原來是罕木王妃的人,前不久聽慕星痕說他給王妃寫信稟告了天霞派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可不曾想到,王妃的人這麼快就到了。
“我有王妃手令在此。”
里兒塢端謹地掏出刻有‘罕木’字樣的令牌。
莫邪雲衾接過令牌查看,內心無法平靜:
“請內院安坐。蓀初,快請慕師兄過來!”
她有預感,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畫舫內院
皎月當空,安靜俯視着大地,絲絲縷縷銀白色的清輝將夜幕裝點得分外柔美。
金河拿着各大門主發回的信件:
“曲、段、力、薛四位門主現已安全隱蔽落腳,讓我們不必擔心。”
“此番我們也受創嚴重,接下來一段時間裏只能好好修生養息。”慕星痕拿出罕木王妃的手諭,目色深沉:“還有一件事,姑姑命我帶瀧璃回思越國。”
“這怎麼行?我不同意,更何況是去思越國。”
莫邪平威極力反對。
“爹的遺願是,允瀧璃終生不回思越國。”
莫邪文暄目似劍光,重申道。
慕星痕舉目望向畫舫之外,目光遊離,心情沉重,:
“師父身前留下三個囑託,一是命不要復仇,二是允瀧璃不回思越國,師父的囑託言猶在耳。”
見雙方僵持,金河勸誡:
“這件事還是聽聽瀧璃的意願吧。”
“我們都明白師父的深意,只如今我姑姑身染重疾,纏綿病榻,唯盼見瀧璃一面。”
慕星痕的聲音愈來愈低,好似溺水之人竭力喊出的一絲氣息。
“啊......”眾人霍然間愁雲籠罩。
“讓姐姐回思越國吧,王妃是姐姐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長輩了,血濃於水,我想,爹娘也不希望姐姐再留下任何的遺憾。”
莫邪雲衾堅定的口吻如一縷朝霞衝破雲端,四下里瞬間晴朗。
大家看向莫邪雲衾,這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匆匆而過,不覺中,莫邪雲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恬靜端莊,她說的話情真意切,且何嘗不是呢。
金河目光中滿是讚賞:
“莫邪師伯生前不拘於舊循,無懼小節,想來也必會是此意,如今雲衾比我們都通透。”
慕星痕眼前一怔,似乎看到了莫邪瀧璃的影子,轉念想,莫邪雲衾自小跟着莫邪瀧璃幾乎形影不離,自然是最像她的人。
“我只是心疼姐姐和你們又要做這兩難的決擇。”
莫邪雲衾眸若清泉。
“雲衾長大了。”
慕星痕欣慰地。
“是,我們雲衾心思細膩,處事井井有條,已是個好搭檔。”
莫邪平威誇讚道。
莫邪雲衾看向身旁的蓀初,後者此時也正默默看着她,淡靜而笑。
“那好,我們探得瀧璃已從來善寺下來,我與慕師兄這就前去接應她,大哥與金師兄雲衾、蓀初留守琣水。”莫邪文暄心細如髮,“待我們碰面后,再商量自琣水去思越國的詳細。”
金河點頭贊同:
“上次一戰,天霞派數眾確急需休整,你們安心且去,我們定嚴守門戶,整頓一切,靜待你們歸來。”
大家一致通過,有金河留守,便沒了後顧之憂。
竹院裏,莫邪雲衾踮着腳尖看向小溪邊。
“雲衾,你在看什麼?”
金河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噓,金師兄你輕聲些。”
莫邪雲衾用手指掩着嘴。
原來是莫邪平威幫蓀初抬着滿滿的洗好的衣服正往回走,落日下,溪水潺潺,燕子斜飛,兩人邊走邊聊,踏碎一路疏影。
“有什麼不對嗎?”金河笑了。
莫邪雲衾回頭道:
“我大哥一向是個木頭腦袋,耿直得不一般,自從來善寺受了傷后,就變了個人似的,會對蓀初姐姐笑了,還會幫她抬衣服,簡直不可思議!”
莫邪雲衾誇張的表情惹得金河大笑:
“那還不是因為蓀初照顧他的傷照顧得那麼好。”
“你別笑啊!你那麼明白,可清楚若栩姐姐為何時而理你時而不理你啊?“
莫邪雲衾回頭,古靈精怪地問。
“你個人小鬼大的!你說說為何?”
金河更加放聲大笑起來。
“你要告訴她,知道嗎?告訴她,聽我的哦!”
莫邪雲衾非常認真地望着他,點點頭說。
金河愕然,莫邪雲衾年紀雖小,可當真配得上是心明眼亮、冰雪聰明八個字。
“我看她們也聊得差不多了,金師兄,我去找蓀初姐姐練劍了。”
她喜滋滋地跑開,留金河一人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葵山朝花門
朝花門隱於葵山之南,山中參木巍峨,山道曲折,懸崖峭壁林立,地勢險峻如局,鮮為世人所知。
一個身着紫色衣裳的女子安靜跪於朝花門前,只見她清俊靈秀,明眸皓齒,目光堅定。
門內傳來一聲輕輕嘆息:
“笑兒,你可明白,只怕你所求並非所得,歷經浮沉,終有遺憾。”
紫衣女子正是朝花門掌門神醫唐白之女,亦是來善寺位列第三的弟子唐兀笑。
“女兒明白,娘對我期望甚高,希望我這次就回朝花學習門中事務,打理朝花門,可女兒還有一件事未了,不能全心全意回來,若不弄清楚這件事,女兒會一生抱憾,求娘成全!”
“悉知很多事,哪裏有那麼多的清楚明白,當你想要極力探尋根究,其實你已經輸了。”
唐白靜謐柔和的聲音緩緩傳來,讓聽的人心神舒暢。
“女兒絕不後悔。”
唐兀笑心意堅定。
“真是沒有生得你爹一星半點的溫潤脾性,唯獨像極了我。你去吧,但如此這般違背門規,忤逆父母之命,豁出聲名,全心以待一個人,後果你可知曉?”
話語裏沒有一絲波瀾起伏,只有無限的威儀。
“女兒知道。”
唐兀笑低下眼眸,點頭。
“縱使你是朝花門唯一傳人,也不能例外,走。”現下語氣決絕。
“容女兒磕頭拜別。”
唐兀笑淚光盈盈,向門內磕了三個頭。
門內聲歇,唐兀笑緩緩站起身舉步離開,然數次回眸望去,只見石門緊閉,絲毫沒有開啟之意。
她忍住眼淚,飛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