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二流子的私隱
四十五二流子的私隱
賀亦民一步走得太遠,反而陷入了麻煩。老孟後來私下對我說,據他初步了解,因為這一塊肉肥,簡直是塊唐僧肉,很多人便主張要慢吃,就像跳高運動員,超一毫米是破紀錄,超五毫米也是破紀錄,那麼能拿五塊金牌的,為什麼只拿一塊?
想想看,只要把一根肥腸切成N段,一步步細嚼慢咽,就可以在國家那裏多撈幾輪科研經費和技改資金,也可以在市場上多掏幾輪客戶腰包——只有二傻子才會忘了這一層。這還不是麻煩的全部。還有人主張把唐僧肉當肉餡,成為某個母項目下的子項目,以餡帶皮,以葷帶素,集中打一個包,於是受獎、提薪、上職稱、拿經費的受益面就更寬了。數以百計的專家都是哥們兄弟,無不嘔心瀝血,無不任勞任怨和摸爬滾打,只是很多人運氣不佳,沒挖到金子而已。通過這種組合,讓他們也搭搭車,算是你二院和賀亦民扶貧濟困了,算是顧全大局了,不能說很過分吧?幾十年來風風雨雨,大家在一口鍋里刨食,不都是這樣風雨同舟的?
更難擺上枱面的微妙意思(老孟反覆申明這只是他的猜測),項目組合打包以後,總項目負責人肯定就不是賀亦民了,就得請大領導挂帥了。即便大領導不想摘桃子,下面的人也得為首長考慮一下不是?首長也是人,也辛苦,也參與和服務了,就不想得一份獎金?就不願在專業領域裏有點動靜,比如當個院士什麼的?
這些問題,當然都得好好研究。
個體戶當然很難理解這一潭深水。亦民聽完我的轉述,還是半信半疑的斜眼看我,一聲不吭大口吃泡麵。不會吧?主要是缺錢吧?……他氣呼呼地一口認定,項目之所以遲遲不驗收,不結項,不運用,不公佈,活活悶在資料櫃裏,原因不會是別的,“無非是姓華的那隻老鱉”——不知道他是罵誰。“他肯定是HD打進來的內鬼!”他的想像力接下來更為豐富:“他前妻是個賣水貨的,肯定不是什麼好鳥。他二舅在國外混了二十年,從來說不清自己是幹什麼的。那個妹夫還是個最無血的酒鬼……”這一扯離題萬里,恐怕任何人也跟不上這種派出所水準的內查外調。
石油城的時間對於他來說一定太漫長了。他每次來這裏,都是飯局和飯局,睡覺和睡覺,唯有腸胃在忙碌,沒等到什麼痛快話。無聊之餘在其他幾個項目那裏搭搭手,還是心事重重。他畢竟是一個編外“顧問”,對很多事不知情,不論在身份上還是習慣上都是雞窩裏的一隻鴨。有些專家令人敬畏和佩服,但理論和洋文那一路,讓他插不上嘴,不容易走近。還有些人太在乎什麼知識產權,動不動就保密,一見他來了就合夾子、鎖柜子、關房門,防賊一樣的緊急行動,氣得他想罵娘。這一天,一個小白臉前來討教辦法,但一說到要解決的問題,似笑非笑欲言又止,說這事涉及課題機密。“賀顧問,不是不信任你,項目組確實有規定。我既不能給你看資料,也不能同你說數據……這個道理你肯定明白,對吧?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千萬諒解。”
“你腦殘無極限呵——”亦民氣歪了臉。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你要治病,不是我要治病,是吧?你舌頭不讓我看,脈也不讓我摸,要我抓一把空氣,揉一揉,搓一搓,就治好你的婦科病?”
“賀顧問,你如何這樣說?”
“今天不是你該去醫院,那就是我該去醫院了。”他跳起來,砸出一隻皮鞋,砸得對方落荒而逃。
他的脾氣越來越壞,得罪了一些人,使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連毛總臉上也常有難色。以前他總是“三老婆”前“三姨太”后的稱呼對方,玩笑意味明顯,對方也不大生氣。但毛雅麗終於有一天鄭重通告:“亦民同志,這種玩笑再也不能開了。你別給我搗亂。”
不知這一變化後面發生了什麼。
他一頭霧水,陷入了一種看不清、摸不到、想不透的十面埋伏,只能從一張酒桌走向另一張酒桌。他從來不怕爬山,但一張張酒桌組成的是海綿山,他根本沒法爬,只能忍看自己一步步陷進去,最後變成一個無。他的酒友中有一位處長,最擅長為領導擋酒代飲的,最喜歡用手機編四六句子讚美油田的,暗地裏卻形跡可疑,早就閃閃爍爍談及中國或外國的幾家公司,勸他另擇高枝的意思明顯,自己居中牽線的意思也很明顯。酒友中也有不少私商。一位廣東佬曾扛來一箱錢,說這還只是“點頭費”,整個技術轉讓款將另議。另一位上海佬當面攪局,“五十萬也拿得出手?把我們賀工看成什麼人了?”這些奉承都讓他受用,但也很受煎熬,不知該說什麼好。
與我通電話時,他說自己苦等了兩年,還是不願失信於油田。他,賀亦民,別說黨員和團員,連紅領巾也沒摸過的二流子,其實就是想為國家出一把力——國企不就是他心目中最具體、最實際、最有手感的國家嗎?這個石油城是他的一個遠方童話。他放棄好多業務,一頭撞入這個大夢裏,差不多是向自己的命運叫板,守住一個羞於出口的秘密,一份二流子的私隱。但這種事如何說得出口?在這樣一個時代,任何下流話都可以說,反而是“愛國”成了酸詞,“忠誠”呀“正義”呀成了瘋話,對於很多人來說大有麻舌、硌牙、封喉之效,怎麼過不了口腔。這些官腔輪得上他來說?他在燈紅酒綠下一說便假,只能做賊心虛,守口如瓶。操,喝酒吧!
一張蛤蟆臉及時地傻笑,他只能把自己灌醉了事。
趙老闆陪他喝得最多。此人好像是做電源的,又像是做工程機械或航空器材的,身份一直不大清楚。亦民再婚的那年,對方扔來一個十萬,說是小意思,道個喜。疤子以為這是人情鋪墊,下一步就該是生意了。奇怪的是,十多年過去,趙老闆似乎真像他說的那樣只是仰慕好漢,交個江湖朋友,從來沒說過正事。聽說兄弟在油田過得無聊,趙老闆立即驅車兩晝夜趕過來鐵杆陪酒。兩人喝多了就吵架,為了一個屁大的事,無非是國產相控陣雷達缺陷何在的事,兩人都像互掘祖墳,拍桌子,扯嗓門起高調,臉紅脖子粗,差一點動手打架。賀工沒吵過對方,一股邪火沒處發,順手抄起一輛自行車把臨街櫥窗砸得玻璃碎片四濺。沒打擊夠,又掄起一立架廣告瘋了似的撲向另一個櫥窗……趙老闆的酒量顯然大一些,此時還能明白櫥窗是怎麼回事,趕緊從皮包里掏出兩紮鈔票,朝前來的保安們一個勁地搖晃。“他是個神經病,身上綁了炸藥包,你們千萬不要惹,不要管,隨他去!你們的損失我賠……”
保安們和業主們嚇得應聲而逃,讓賀工出足了一口惡氣,把趙老闆騙人的雷達(顯然是看錯了)砸了個遍地狼藉。
第二天,兩人說不能再喝了,便去夜總會。趙老闆邀一位洋妞跳舞,一曲下來有點無酒自醉,手位有點偏下,偏到了對方的屁股上。
“Bitch——”疤子還沒看清是誰,便被一個大漢撞了個趔趄。大漢衝過半個舞場,一直衝到趙老闆面前揪住了對方胸口。
舞場立即亂了,保安們慌慌地趕來,把爭鬥雙方東拉西扯,儘可能隔離開。“他說你摸了屁股……”一位旅遊團的導遊給趙老闆翻譯,讓他知道事情的原因。
“我摸了嗎?我什麼時候摸了?”趙老闆整整衣領,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再說摸了又怎麼樣?這些羔子,豈有此理,剛才不也摸了中國屁股嗎?”
周圍一些人忍不住笑。牆角那邊的暗影里還傳來口哨,傳來一陣起鬨:摸得好,摸得好,再摸一個……
姐夫你大膽地向前摸呀,
向前摸,向前摸,
……
起鬨者們又唱起來。
歌聲和笑聲緩解了氣氛。經導遊一番勸解,那位胸毛茂盛的猛男放過了趙老闆,摟着女伴走向座位。但不知是誰嘟囔了一聲“中國豬”,雖是洋文,雖是低聲,賀亦民卻聽懂了。他頓時脖子一歪,歪歪地支一個腦袋,脖子岔氣僵硬了一般。“喂,你——”他用一個酒瓶指定那個光頭。
光頭看看他,又看看別人,不知他在罵誰。
“就是你!禿瓢!孫子!你剛才放什麼屁?”
對方不懂中國話,但能感受到明顯敵意,立即弓下腰身雙手握拳,一前一後的跳躍試步。“Youwantfight?Thenfight!”與他扎堆在一起的幾個洋哥們也立即跳出來,各自選擇位置,或緊握一個酒瓶,或操起一把椅子,擺出了交戰的陣勢。保安們一看形勢不好,再次一窩蜂撲上來,在對峙雙方之間組成一道人牆,拚命奪下賀師傅的酒瓶,又拉又推,連哄帶勸,差不多是把一個歪脖子患者架出舞場。“大爺,你出氣不要緊,會砸掉我們的飯碗呵。”一個小保安苦苦央求,“你就當他是真放了個屁吧。”
另一個保安說:“這個旅遊團是個司機團,沒什麼文化的。”
“老子同樣沒文化!”疤子對地下一指,“我就在這裏等他,今天非同他練一把不可!”
趙老闆前來相勸,也沒把他拉走。一個傻子,賓館大廚的孩子,總是跟着賀師傅討煙抽的,則摩拳擦掌,忙得團團轉,為他找來一大堆磚塊,還找來一根粗木棍。“打呀。”“打呀。”“怎麼還不打呢?”傻子興沖沖地抹了好幾次鼻涕,去舞廳里偵察了好幾輪,最後一陣哇哇大叫——意思是導遊已把那些人從側門帶走了。
這件事也是馬楠告訴我的。“他總有一天要殺人的,要闖大禍的!”她正在給笑月織帽子,狠狠地戳下一針。“他當初就不該去北邊,不該去什麼油田。他偏要去。好,雞飛蛋打了吧?他真把自己當根蔥呵,真以為一個半文盲還能上天呵。我看他本事再大,這次能找一個河南老婆回來就算不錯了。”
“河南……”我跟不上她的思路,跟不上她大跨度的話題跳接。“為什麼是河南老婆?為什麼不是山西或者廣東……”
“他就是配河南妹。”她又一次信心百倍地獨悟天機。
“那你說說,河南哪個地方的?”
“豆巴縣,瓜巴縣,卡拉旺子,都行。”
天知道有沒有這些地名。
怎麼聽也像是緬甸或菲律賓的地名吧。她總是這樣信口開河,腦子裏從來沒有地圖更沒有字典,只有那些千奇百怪的想當然。事情又一次被她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