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長
小雅別苑之名由自詩經《小雅》一章。
據說,就是現在被我喚作祖父和祖母,當年北朝一對鮮妍的少男少女,用自己的一段情史,給本就風流的時代又描摹了一筆濃墨重彩,讓那時北國盛夏,如帝王頭冠上龔整得,如十二旒白玉珠折射出的端肅,都熔化成柔軟。
霎那間,那些本就期待愛情,迷醉在詩經里沉靜的貴族少年,又催化了少女們豆蔻年華里,如羅敷嘴角的笑靨一樣,足以濕潤整個時代四月的美好,
整個別苑依山勢而建,取法天人合一,然後,讓南方園林的精巧和北地宅邸的雄渾,如這座宅邸的主人一樣,一人由南向北,一人由北向南,不早不晚,邂逅在畫滿阿姆清甜記憶,費八年數萬勞力始成的一方天地。
一步一景,步步都滿蘸了女主人低調清雅卻又妍麗無比的韶華。
敕建別苑之時,阿姆撕毀了自己的溫婉,極力反對,但他的侄兒,用新喪了父親的憂愁和權威理解了她同樣深刻的哀傷。就這樣,如“苑中小雅”這樣,士人們最風雅的讚美和那一方聖眷一起,被賜予了祖母認為輝煌已經如中天的烈日一般的家族。
換來的是一句,低不可聞,但卻刺進每個族人腦海的話……
但是因暑氣入體日漸病弱的她,對被移入園中避暑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一路上小四丫鬟見我都屏息低頭,喚我作公子。
這是這座龐大府邸最隱秘的習慣。只要我着男裝,在主人面前總是機靈的下人們便稱我為公子,由此,那道紅牆外的人只知王家清俊的公子常在外走動,而小姐卻是少年郎夢裏不辨面容的幻影。
到了門帘外,就聽見屋裏有動靜,在廊下稍駐,不出意料的等到的是迎出來崔嬤嬤,“原以為不到秋天落葉,吹向江南的西風,是不會把郡主送回來的。”
我眼角餘光掃到有伶俐的小丫頭轉頭進去通報,頓時感到見到祖母的熱切有些發涼。
這高歌風雅時代的大族世家同樣也造就了超越親子感情的厚重禮教。
她雖然是流淌着皇室血液的帝裔女子,但卻信仰登高舒嘯,錦衣寬袍的名士風範。北人的豪放,加上對子孫特有的寵愛,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從來就是風風火火的來來去去·······
阿姆總是看着她的子孫笑言,這才有孩子的朝氣啊,規矩?只是讓公侯們更加驕傲的工具罷了。但我的兒孫,本就是王朝里最驕傲的孩子啊······
真要說什麼規矩,其實世間並沒有規矩。
我朝尚玄談,祖母年輕時就是各中高手。
心念一動,只是裝作不知,笑答,“是在外聞不見嬤嬤做的蒓菜羹的味道,所以沒有西風,就駕着大宛馬,把阿茀自己帶回來了。”
跨過依舊帶着熱烈色彩糊着輕紗的的檀木門,層層繁複的冰凌紗依次掀展,着紅帶綠的僕婦們恭謹地垂首侍立,依稀可見堂上端坐着的一位看似只有五旬上下的婦人,素甲上明媚的豆蔻鮮紅,折着光,反射出只屬於世家貴門閥的高矜。
伊着玄色挑綉牡丹圓領窄腰曳地廣袖,金絲緙線披帛,蜀錦廣青絲履,像三月的江南清風一樣,不加多餘配飾,只插一支崑崙寒玉冰簪以固定倭髻,淡施脂粉,只是掃了一眼,深植在血液里的高華便在不經意間釋放得淋漓盡致······
絲毫不敢想像,這是一位早已兒孫滿堂的五旬許的婦人。因為她的額頭依舊光潔飽滿,唇角的顏色亦是鮮妍得如書中西北的長河落日·····
據嬤嬤們私下裏說,蕭氏和前朝皇室司馬氏的宗親們,都是天仙般的美好,而祖母,當年養在長安重重宮牆裏少女,又是蕭氏里頂尖的人物。
“看看你,也不換身衣裳,”說著話,已是笑意盈然拉我上前,用一位老祖母特有的眼光仔細端詳,唯恐漏看一處。
“還好還好,這裏並沒有旁人····”
“你這丫頭,千里迢迢回來,就是為了氣我。”祖母話一出口,素來與祖母相處就是不太拘禮的崔嬤嬤笑開了,我到也是大大舒了口氣。
剛才祖母把我在懷裏時,我不動聲色地幫她把了把脈,確信是家人說的只是着了暑氣,並不是怕我擔心才說輕病情。眸光轉動,便想起路上詢問茯苓府上境況之事。
“阿姆就會笑話我,也不看看阿茀幾天幾夜沒合眼,跑死了幾匹上好大宛馬,到家衣服都不換就來了呢!”我鑽到她懷裏,作勢不依。
“你聽聽,她倒是跟我邀起功來了,”說著就掐我的臉蛋,“這大宛馬舉國就御苑裏蓄養了百匹,可是,頂好的都被你挑去了,太僕也怕了你,我就是三頭六臂,也是不能賠給你了。”
我一聽就來勁,笑嚷道:“誰說不能,詩經上怎麼說的,”我故意歪頭,黃了晃腦袋,“‘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這句話說的就是我家阿姆呢。”
她用手指我,看向崔嬤嬤,“嫻,你說當年的盧經陽也不如她吧?”
范陽盧氏的公子,盧經陽,那位把在清談上一向自傲的祖母逼得詞窮的男子,有一對據說是像鳳凰一般飛揚的眼眸,只是在昔年北國舊人的用惋惜的語調,像吳人一般,低低的談話時,才會出現的人物。
像從畫裏面走出來的少年,留給人們的卻是家國覆滅時,絕望的驕傲·····
我看向崔嬤嬤,沖她又是擠眉又是眨眼的,把向來在旁人面前謹肅的她也逗笑了。她不得以,只好以象牙雲錦紈扇遮面,“正是呢,公主,我也是粗略看幾本過史書的······幾百年,也就只有一位盧郎啊,那樣的少年,即使是與他相似的人也像夜明珠一樣難尋吶。”
我聞言,也在阿姆的懷裏吃吃地笑了。
同阿姆一樣,也是少年成名的崔嬤嬤,又何止是粗略看過幾本史書呢?清河的崔氏,那樣的高門,又怎麼允許將來極有可能成為其他冠以世家之名主母的人,只看幾部史書呢?
祖母只是聽着,好像又不在聽,半晌,笑意更深了,也不看我,只是悠遠的說:“那就當盧經陽開口同我要的吧·······”
那樣的故國,那樣的故人,似乎就應該用這樣追憶的語氣來懷念,那時,我只是認為阿姆只是一種追思的惆悵·····
“我嘛,倒是想向殿下討個恩典。”
祖母眼中精光一閃,旋即頷首示意我繼續。
“我聽說阿姆這些日子小恙,怕過病氣給孩子們,孫子輩的很久不來問安了,阿姆一定是想念了,剛好阿嘗也想念您,您就賜個恩典,讓他過來吧。”我搖着祖母的手“成嗎?”
祖母只是恍然回頭,定定的看着我失神,半晌,不覺失言:“像,真是太像了·····”
我疑惑,“阿姆,你說什麼?”
崔嬤嬤顏色閃了閃,馬上定神,“公主說啊,郡主您像相爺小時候這般撒嬌呢,難怪是嫡親的爺倆啊。”
茯苓也吃吃地笑了,也出言附和:“到底都是琅琊人呢。”
就這樣又說了會話,祖母便允了讓翥兒明天來問安,又說乏了,這樣我便辭禮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