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叮叮,不放棄
天線寶寶的玩偶服又厚又重,脫下來時,林翔宇都能摸到裏面一層濕乎乎的滿是汗水,再看看臉色蒼白還強顏歡笑的齊思悅,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辛苦你了。”
“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齊思悅剛脫下玩偶服站起來時,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多虧林翔宇及時扶住,才沒摔得那般狼狽,可站穩后第一件事就是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冷冷淡淡地抱起兒子就走。
“我沒時間做飯,你自己看着弄點吃的吧。”
“我吃過了。”林翔宇伸手想要抱過兒子,“我來抱吧,你休息一會兒。”
“不用,”齊思悅連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徑直朝卧室走去,“我去帶他洗澡,他晚上會跟我睡,你睡別的屋吧。”
“思悅——”
林翔宇無奈地看着她毫不留情地關上房門,沒多會兒裏面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有些無力地站在客廳里,看着滿地亂七八糟的玩具,閉了閉眼,想把這一切當噩夢甩掉,再睜眼發現一切都沒變化,只得認命地開始收拾。
齊思悅給兒子洗完澡,帶他上床,已經熟練地拿出他最喜歡的長頸鹿布偶給他抱着,蓋上他每天都離不開的淺藍色小被被,將床頭燈調好后,開始給他念童話故事。
不管他聽還是不聽,能不能聽懂,只要她在旁邊,只要身邊環繞着都是他熟悉的東西,他就能安安靜靜地躺着,慢慢沉入睡眠。
這些看似簡單,卻也花了齊思悅不少的心力。
她一開始想着給安安換些玩具和睡衣鋪蓋,婆婆和保姆原來給他準備的東西她都不想再用,從網上搜索和購置了據說最受自閉症兒童喜歡的玩具,最舒適的枕頭和蠶絲被,可孩子居然不領情。
她這才意識到,最好的東西,未必是最合適的東西。
對於安安來說,這兩天周圍的變化太大,已經給他造成很大的影響,哪怕現在陪在他身邊的是媽媽,對他而言也並不熟悉。
他需要自己熟悉的東西來確保自己的安全,拒絕新事物帶來的變化。
於是齊思悅從差點被扔掉的東西里,重新找回來安安平時用的,再清洗烘乾消毒,折騰了半天,才能有現在的安穩時光。
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她已感覺精疲力盡。
家庭主婦要付出的時間和精力,絲毫不遜於在職場廝殺奮鬥的上班族,可她們的付出卻往往被人忽視,她們的勞動價值也無人承認。
可一個家裏,一旦少了媽媽,那可不止是半邊天塌了,而是隨時全面崩潰。
她拒絕林翔宇的幫助,就是開始考慮以後自己帶孩子的情況。
若是現在還要依靠他而生活,那萬一他離開,甚至要二胎……那時對已經習慣他存在的她和安安會是更大的打擊。
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
婆婆已經說出要二胎的話了,那就是打算放棄安安,齊思悅有些冷漠地想,早知如此,她當初也不必勸林翔宇把人接到城裏來治病。
久病床前無孝子,婆婆也一樣。
安然的病,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治好,她已經打算打持久戰,就不可能再有時間和精力去工作,更不可能要二胎。
如果林翔宇向他媽媽妥協,那她就只有離婚。
看着已經睡着的兒子肉乎乎的小臉,齊思悅鼻子發酸,卻很努力地剋制着,讓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倒流回去。
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是你媽媽,永遠都不會變。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齊思悅一睜眼,發現旁邊的枕頭竟然空無一人,頓時嚇了一跳,急忙衝出卧室,卻看到林翔宇正帶着林安然吃早飯,一回頭看到她,便沖她笑了笑。
“昨晚累着了吧?我今天休息,我來照顧安安,你多睡會兒吧!”
他的笑從容淡定,完全看不出曾經有過任何冷戰不和。
齊思悅沒看他,視線完全集中在林安然身上,見他雖然面無表情,卻不緊不慢地吃着油條,壓根沒在意她是否出現。
“不睡了,我去洗漱一下,今天還要帶安安去方醫生那複診。”
“好,我陪你們一起去。”林翔宇急忙說道:“有什麼問題咱們可以一起商量,你也不要都一個人悶在心裏……”
齊思悅看着他,忽然有些恍惚起來。
似乎很多年前,他們還在上學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她說。
“不論什麼事,有我在,你不要一個人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一直陪着你!”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工作越來越忙,生活越來越平淡,忙忙碌碌中,他們甚至連在一起的時間都變得相對無語,匆匆忙忙如應付公事一般,直到唯一維繫兩人感情和血脈的孩子出了問題,他們才赫然發現——
他們竟然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相敬如賓嗎?真的客氣到這種地步,還談什麼感情?
可曾幾何時,他們也是相愛的一對,有說不完的話,有寫不完的信,有一起追通宵的劇,有一起牽手爬過的十八盤……
“好!”
齊思悅丟下一個字,就匆匆轉身,逃也似地跑進主卧里的衛生間,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發獃。
這個眼眶發烏,面龐浮腫,頭髮亂糟糟的女人是誰?
她自己都不敢認!
才不過幾天時間,她就從一個妝容精緻衣着時尚的職場OL變成了這個不修邊幅蓬頭垢面的黃臉婆?!
使勁用涼水拍了拍臉,齊思悅讓自己冷靜下來,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再出去時,又恢復了平日的整潔,雖然沒有像上班時一樣正式的化妝和穿着,卻也收拾的乾淨利落,穿着簡單的T恤牛仔褲,反而更顯的青春朝氣。
說到底,她現在也不過才二十八周歲,正是女人一生中容貌和精力最盛的年華。
林翔宇很久不曾見她這般樸素無華的裝扮,反而另有種驚艷的感覺,給她遞過筷子和勺子。
“粥已經晾涼了,現在正好入口。你不喜歡吃油條,我給你買的張記的蝦仁菜心包,嘗嘗合不合胃口。”
“謝謝。”
齊思悅面無表情地接過餐具,這些的確是她曾經愛吃的早點,只是這幾年工作忙碌的時候,早餐她都經常省略,到辦公室的路上一塊三明治一杯咖啡就解決的事,很少如此專心地吃飯。
林安然把包子撕開,用勺子挖出裏面的餡,吃一口吐一口,弄得盤中一片狼藉,她也徹底沒了胃口。
“安安,媽媽喂你好不好?”
齊思悅從廚房拿了個乾淨的盤子準備換掉他面前的盤子,他卻突然尖叫了一聲,一把將盤子推到她身上,裏面的包子餡和湯汁全灑在她身上,盤子則咣啷一聲落在地上,摔成幾塊碎片。
“啊!啊!——”
林安然扯着自己的頭髮聲嘶力竭地尖叫着,齊思悅踉蹌着後退了幾步,看着自己身上一灘灘污漬和面前的拒絕她靠近的孩子,忽然也很想哭。
才不過幾天時間,她就從那個站在領獎台上光鮮亮麗的職場精英,變成一個無助無力無計可施的全職媽媽。
可若是連她都放棄的話,那還有誰能幫助他?
林翔宇衝過來將孩子一把抱起,他的手臂格外有力,林安然一下子安靜下來,又恢復了先前毫無表情的模樣,似乎剛才一切都完全與他無關。
“思悅?”
看到他擔心的眼神,齊思悅深吸了口氣,“我沒事,你先抱安安去玩會兒,我去換身衣服再來收拾這邊。”
不等他回答,齊思悅就匆匆回房,生怕自己一個控制不好,當著他的面落淚。她早已習慣了在所有人面前保持完美形象,哪怕是丈夫也不例外。可偏偏從知道孩子生病開始,每件事,都在不停地打破她的習慣,挑戰她的底線。
等她換了身衣服,也沒了吃飯的胃口,涼了的包子格外的油膩,勉強喝了半杯豆漿下去,就催着林翔宇一起帶孩子去複診。
方正一邊聽齊思悅講這幾天陪孩子的經歷,一邊看着林安然擺弄桌上的專用玩具,斯文的面龐上始終保持着微笑。
他的笑容看似溫和可親,林翔宇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刺眼,忍不住問道:“方醫生,你這種療法,到底要多久能見效?”
“見效?你想要什麼效果?”方正微笑着搖搖頭,“自閉症和一般的病不同,目前尚無完全治癒的辦法……”
“那你讓我們做那麼多都是沒用的?”林翔宇怒火上涌,想到齊思悅被他忽悠的扮成小丑的狼狽模樣,聲音也跟着高了起來,“你這是騙人!”
“小聲點,別嚇着孩子。”
方正不滿地沖他噓了一聲,眼神依舊“慈愛”地看着專心致志擺弄拼板的林安然,“是不是騙人,你說了不算。目前的情況,就算你投訴我,甚至告我,都沒用。心病還須心藥醫,自閉症有先天和後天兩種,無論你們能不能找到他後天患病的原因,我提供的方案都可以促進你們親子間的關係,有助於改善他的病情……”
“可他這兩天出現情緒激動的次數並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齊思悅微微眯起眼來。有林翔宇在這裏時,她跳出媽媽的身份,反而更能看清眼下的情況。
這幾年自閉症的確診率不斷提高,有環境的原因,也有家長提高重視程度的原因,可相對而言治療手段卻沒有明顯提高,作為家長而言,自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治好孩子,可作為醫生而言,這種解釋根本無法讓她信服。
方正看出她的不滿,嘆了口氣,“你們之前也說了,確診后辭退了保姆,由你親自照顧他。環境和身邊人的突然變化,對孩子的影響很大,肯定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如果你們連這點兒都堅持不下去,以後長期的治療和康復怎麼辦?”
“謝謝你的關心,這點我們自己會解決。”林翔宇抱着孩子站起身來,“不過我們需要更積極的治療方案,而不是你所謂的無法根治。我們走。”
齊思悅有些茫然地被他拉着走出診室,看到他懷中毫無表情的孩子,忽然就落下淚來,“真的治不好嗎?”
“不會……”林翔宇看到她落淚,頓時有些手忙腳亂,急忙將林安然放在地上,想替她抹去眼淚,可沒想到剛站穩的林安然卻一把拉住了齊思悅的手,學着她先前穿着玩偶服時搖頭晃腦的模樣,一邊晃着他的大腦袋,一邊笨拙地發出“叮叮”聲。
“叮——叮——滴——滴!”
“叮叮?”
齊思悅怔了怔,蹲下身望着他,他的眼神依舊空洞茫然,可嘴裏重複着的,是她這幾天反覆重複的聲音,有種莫名的喜悅湧上心頭。
“你在學媽媽講話?”
林安然一把甩開了她的手,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漠,可齊思悅卻忍不住歡喜起來。
“他知道我在做什麼,他能感覺到!他一定能治好的!一定可以!”
“沒錯,”林翔宇一把將他們母子倆都抱住,用力地點頭,“安安一定會好起來,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
“嗯!”齊思悅忍不住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又用力地親了下林安然,哪怕他不耐煩地避開,她卻依然開心地笑了,“是我們——都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