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小步,一大步
看到維多利亞港的景色依舊,齊思悅不禁心生感慨。
上一次來這裏,她是代表公司前來開會,作為亞太區營銷團隊冠軍的代表,當時的她意氣奮發,見識越多,越覺得自己還有更廣闊的的前景去開拓,去拼搏。
然而轉眼不過數月時間,她再次來到這裏,卻恍如隔世。
齊爸齊媽老兩口倒是參加過幾次夕陽紅港澳旅行團,對他們而言以前來玩大多是買買買,跟這次陪着女兒和外孫一家來看病的心情截然不同,可沒想到,剛到地方頭一天,齊思悅就拿着海洋公園的門票來找他們一起帶林安然去玩。
齊爸爸大為不解,“不是來給孩子看病嗎?你還有心思去玩?”
“不是玩,”齊思悅遞給他一本冊子,說道:“那邊有香港自閉症團體組織的活動,我們既然提前來了,不如先去看看。多帶安安出去跟人接觸,或許對他的病情也有好處。”
齊爸爸翻看了幾頁,不禁吃了一驚,“導遊上次沒帶我們來這裏,原來這裏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族館啊!那個什麼……他們在這裏搞活動,人家公園樂意嗎?”
齊思悅點點頭,說道:“這活動本身就是海洋公園贊助的。有的孩子拒絕跟人交流,卻願意親近動物和海洋生物,所以這裏每年都會組織一些活動,讓孩子們親近自然和生物。”
齊媽媽卻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道:“那些帶孩子在外面參加活動的家長,就不怕被別人看到了說他們的孩子嗎?”
“說什麼?”齊思悅輕哼了一聲,“怕別人說他們孩子痴傻有病嗎?在孩子接收到外界信息之前,是家長自己更在意別人的看法吧!媽,安安的確生病了,我們更不能把他關在屋裏不出門,要帶他出去玩,帶他多接觸外界,才能找到他感興趣的東西,引導他來接受我們。”
齊爸爸扯了齊媽媽一把,“你就甭操那麼多心了!就你認識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還能跑這裏來看熱鬧?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誰管誰愛說啥呢!”
“我這不是擔心孩子嘛!”齊媽媽嘟噥了幾句,還是跟着齊爸爸一起收拾了東西出門。
林翔宇早就帶着林安然在外面等車,他提前預約了一輛商務車,司機是個很熱情的導遊小伙,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不等他們上車,就開始熱絡地給他們介紹本港的景點和購物路線,不料這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冷淡安靜,連話都不搭一句,說得小伙口乾舌燥,正滿腹牢騷時,看到齊思悅領着齊爸齊媽下來跟他們打招呼,頓時眼前一亮。
“你們全家人還真是整整齊齊的靚眼啊!這佛靠金裝人靠衣裝,等去海洋公園回來的時候,我帶你們去逛逛我們這最時尚的街區,包管你們從頭到腳都換身新的!”
“多謝,回來的事回來再說,麻煩您先送我們去海洋公園吧。”齊思悅並沒有直接拒絕他,先讓爸媽上車之後,自己帶着林安然坐在中排,讓林翔宇在副駕駛座上跟着認路。
她有種預感,這次來香港,只是一個開始。
海洋公園人流如織,齊爸爸看到那高聳入雲的過山車和摩天輪咂舌不已,感覺自己光是看着就已經提心弔膽,那些年輕人還真是膽大不怕刺激。
齊媽媽則一直盯着林安然,不停地問他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可林安然一直擺弄着手裏的幾塊板子,臉上毫無表情,像是根本沒聽到她說的話。
這還是林翔宇擔心他出門在外沒了心愛的積木會鬧脾氣特地給他找的拼板,結果他一拿到手就放不下,完全不再理會身邊所有絮絮叨叨的“旁人”。
齊思悅只得攔住齊媽媽,讓她和齊爸爸一起隨便逛逛,約好時間在水族館碰面就行,可齊媽媽怎麼也不肯走,齊爸爸也堅持要陪着他們,哪怕眼神時不時地朝着那些驚險刺激的遊樂設施上漂移,可嘴上還是一口咬定要一家人在一起。
一行人只得加快腳步,對一路上的精彩遊樂設施都熟視無睹,經過野生動物園區時林安然才稍稍抬頭看了幾眼,很快又將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拼板上,林翔宇無奈地和齊思悅交流了一下眼神,雖然有些後悔給他這玩意兒,卻也不敢真的沒收回來。
直到進了水族館,林安然手裏的拼板才真正“失寵”。
一進門,撲面而來的就是湛藍的海水和在其中逍遙遊弋的各種海洋生物,有五彩繽紛的小丑魚追逐嬉鬧,宛若花朵的海葵晃動着它的觸手,半透明的水母在水中翩翩起舞……別說是孩子們,就連齊爸齊媽都跟着看不過眼來。
這座海洋館用礁石佈置的遊覽通道,身處其中時,彷彿置身大海之中,頭頂和兩側都是連成一體的海水,上一刻讓你感覺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懶洋洋的大海龜,下一刻,就有隻巨大的鯊魚朝你游來,張着血盆大口似乎要將你一口吞下去。
林安然進來的時候,因為光線的變化,稍稍眯了下眼,再一睜眼時,就無法挪開自己的視線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到水族缸前,伸出小手,想要觸碰那些讓他感覺親切的東西。
手雖然被鋼化玻璃擋住,可裏面的小魚似乎看到了他,成群結隊地飛快游過來,隔着玻璃“親吻”了一下他的手心,他微微一驚,快速地收回手,那些魚兒就散開。然後他又伸出手貼近玻璃,魚兒靠近,拿開,散去……
他彷彿一下子就迷上了這種新的遊戲方式,一遍遍重複着同樣的動作,臉上雖然依舊沒什麼表情,可一直空茫的眼眸中,多了點藍色的光芒。
林翔宇和齊思悅一直在關注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沒錯過這一點,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有幾分歡喜。
對於患上自閉症的孩子,最怕的不是他吵鬧,而是完全封閉自我,與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毫無反應,不予交流,這樣下去不但會喪失社會生存能力,最後連基本的自理能力都無法形成。
哪怕父母給予再多的關懷和支持,總歸會老去會離開,無法抵擋的生老病死,讓他們最終只能自己面對這個世界。
有人統計過,沒有自理能力的自閉症患者在父母去世后的平均生存年限不超過兩年。
想要他們平安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打破他們自我封閉的保護罩,讓他們走出來,才能學會自立和生存,真正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好與殘酷。
“看,這樣就畫好了——小水母漂不漂亮啊?”
“漂……亮……”
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了過來,這聲音剛落,就有幾個略有些結巴的兒童聲音,參差不齊地響應,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關注。
齊思悅也不例外,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長發女子正站在水族館正中間的水母柱前,身邊跟着七八個孩子,每個人面前都擺着副輕便畫架,正在上面塗塗抹抹。那些孩子從四五歲到七八歲的都有,看起來像是畫室的老師帶學生來寫生。
只是那些孩子的表情木然,眼神空茫,連對老師的響應和對周圍路人的關注都極為冷淡,齊思悅看在眼裏,忍不住握緊了林翔宇的手,低聲說道:“是他們。”
林翔宇點點頭,上前幾步,果然看到那位女老師面前的畫架上,有個藍色的星月標誌,那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香港自閉症康復聯盟(相關機構均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標誌。
齊思悅走到女老師的身邊,看了眼她胸前掛着的名牌,上面寫着“星光聯盟·方逸華”,便上去打了個招呼:“方老師您好,請問您是星聯的老師嗎?我們是來參加這次活動的……”
方逸華抬起頭來,與她對視了一眼,淡淡地說道:“我是星聯的成員,和他們一樣。”
一樣?齊思悅不由震驚地望着她,如果她不說,一般人真的很難看出,她也是自閉症患者中的一員。
她震驚之下沒能控制住表情,方逸華看在眼裏,神色卻依舊平靜如水,只是看了眼她身後正在水族缸前跟水母“你拍一我拍一”玩的不亦樂乎的林安然,輕輕地點了點頭,“是你的孩子?”
哪怕她沒說完,齊思悅也聽出她話里的意思,畢竟,林安然和她帶來的那些孩子有種相似的氣息,其他人或許不容易發現,可她見的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齊思悅接近她的原因。
“是,今年三歲,上月剛確診。”齊思悅毫不猶豫地點頭,知道這位老師的身份后,她愈發心熱起來,如果安然也能康復到她這種程度,哪怕還有些自閉不擅交際,也足以自立自理,她就心滿意足了。
方逸華放下畫筆,朝着林安然走去,她雖然離開,那些孩子卻依然留在原地,各自對着自己面前的畫架塗塗畫畫,完全不在乎她的去留。
“喜歡它們嗎?”方逸華的手貼在水族缸壁上,一群小魚也遊了過來,親昵地和她接觸,“想不想把它們畫下來,帶回去做紀念?”
“畫?”林安然難得轉移了注意力,看着方逸華的眼神也有了幾分光彩,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要畫!”
齊思悅忽然覺得鼻子一酸,就忍不住落下淚來。
哪怕引導他走出孤獨的不是她,哪怕能跟他交流的不是她,只要看到他有一點點改變,一點點進步,她都能發自內心的感動,感謝還有機會改變,還有機會幫助他成長。
這種成就感,比當初得了全國銷售冠軍的榮耀,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小小一步,在她心裏,卻是人生路上的一大步。
幸好,這一次,她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