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一九七七
墨藍色的天幕下,盛夏的鄉野幽美而嘈雜,蛙蟲的叫聲混着舊時代的旋律,像極《平原游擊隊》中的鬼子進村曲。
“我說郭永坤,愣着幹啥,趕緊挖呀!”
五個有組織有預謀的傢伙,遁着夜色,一路從前頭山大隊潛行至此,沒有暴露任何蹤跡。
“算了,別管他,平時看着膽子還挺肥的,一到關鍵時候就掉鏈子……”
民兵隊長趙大龍杵在小堤壩上,罵罵咧咧幾句后,開始指揮其他三人動手。
很快,鐵器入土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
“坤哥?”李有光一邊鏟着土,不忘側頭打量兩眼。
感覺坤哥今晚不對勁啊!
趙大龍這些人或許還不太了解他,而自己可是跟他上下鋪的好兄弟。
整個大隊四十幾號知青中,就沒見過比他更混蛋的。
這不,前兩天才把隊裏長得最水靈的巧妹給……
李有光想到這裏,又不禁扭頭望向趙大龍。
這事如果被他知道,手上的鐵鍬現在就不是往土裏鏟了,而是直接往坤哥頭上呼!
為啥?
因為巧妹是他妹。
就這樣一個無恥敗類,溜過來偷點水,還是團伙作案,能犯慫?
旁人註定無法知道郭永坤為什麼一副丟了魂似的模樣。
他記得,自己前一秒才在醫院閉上眼睛,然後下一秒,竟然出現在這裏。
這是啥情況?
“小光?”
藉著朦朧的月光,郭永坤不敢置信打量起眼前這個賊眉鼠眼的小瘦個。
這怕是還沒斷奶的李有光吧,咋這麼年輕?另外,這都穿的啥玩意兒,兩根筋配解放褲,玩復古么……
“你……沒事吧?”李有光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被他亮得反光的眼睛盯着有些發毛。
“你是人是鬼?”
“……”
“郭永坤,你特么小聲點,不知道我們在幹嘛嗎?”
“幹嘛?”
郭永坤隨口接茬,完了才打量起說話之人。
“做賊!”
“我勒個去,你是……趙……趙大龍?”
“你小子是不是真有什麼毛病,第一天認識我啊?”趙大龍白眼一翻。
“隊長……”這時,旁邊的和貴突然顫聲說,“我聽他們老人講,晚上十二點以後出來,容易撞上不幹凈的東西。”
杵在他身側的興旺一聽這話后,頓時打了個哆嗦,雙眼死死盯住郭永坤,手中的鐵鍬也緊了緊。
他跟對方雖談不上知根知底,但也不是頭一回打交道,眼下這傢伙的樣子,確實很像撞了邪。
恰好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原本在這沉悶的夏夜是如同吃了肉般的享受,但此刻,每個人都感覺脖子裏涼颼颼的。
“別瞎說,那是封建迷信,世上根本沒什麼妖魔鬼怪。幹活!”
趙大龍話雖這樣講,但手中鐵鍬揮舞的速度明顯比剛才加快了幾分,其他三人也一樣。
唯有郭永坤,終於有點回過神兒,他居然沒死?
還活回去了?
想着,不禁伸手摸了摸臉。
稜角分明,沒有雙下巴。
又摸了摸胸口……
久違的胸肌和腹肌,也回來了。
哥們兒這是……重生了嗎?
這是哪年?
他還在前頭山插隊,1975?
1979?
“別!和貴,再挖就……”
嘩嘩的水聲突然傳來,趙大龍的勸阻還是晚了,和貴被郭永坤的樣子嚇得有點緊張,就想馬上收工回家,手中鐵鍬拚命揮,一個沒收住,挖深了,豁口直接被水沖開。
“奶奶的,這下麻煩了,明天下里灣的人估計敢找上門拚命。”
堤壩本不牢固,就是用泥土臨時修築的,往年這個小水渠根本不攔水,只怪今年實在太旱,任何一點水源都是田裏莊稼的續命葯。
這水是下里灣後面的深山裏流下來的,倒也不屬於誰,主要是途徑他們大隊,所以從道理上講,他們似乎擁有優先使用權的樣子。
原本按照趙大龍的想法,是放一半,給他們留一半,這樣就算對方鬧起來,他也能爭論一二。
但現在……
想堵都堵不住,由於坡度的問題,水流還挺急,豁口一衝開后,旁邊的堤壩也開始飛快潰散。
而就憑他們五個,即便想再砌出一條壩來,但到時裏面的水估計早就流幹了。
“隊長,咋搞?”興旺問。
趙大龍瞪了眼罪魁禍首的和貴后,拍拍腦門說,“還能咋搞,回去唄,明天等着干架。”
隨即,五人便收起作案工具,原路撤退。
“郭永坤,你好像很開心呀。”
“有嗎?”
說實話,郭永坤此刻真想大笑三聲。
大難不死,還重生到過去這事,擱你身上你能不笑?
“我告訴你,別以為今天沒動手,明天就能……”
“快!人在那邊!”
“不好!”趙大龍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不遠處傳來的喊叫打斷。
聲音毫不掩飾,是誰就不用提了。
“還愣着幹嘛,等着被打死呀,跑啊!”
現在如果被逮住,可就跟想像中的明天的架,完全不同——對方找上門,在他們的地盤上,不可能輸。
而此刻他們就五個人,所處的位置,則是擁有2381名社員的下里灣大隊腹地……
“想跑?美得你!就猜到你們這幫兔崽子惦記我們的這點水,所以最近天天夜裏派人巡邏,不過奶奶的,還是被你們得手了!”
此人的聲音趙大龍再熟悉不過,下里灣大隊民兵隊長,劉金寶。
而如果他都在場的話,那……
“隊長,完了,前面也有人!”興旺驚呼。
這還需要他來提醒嗎?
七八隻火把晃來晃去的,是個人都能瞅見。
趙大龍苦笑一聲,索性停下腳步,因為沒得跑了,已經被對方成功包了餃子。
很快,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約三十幾號人,手裏還都拿着鋤頭、鐵鍬等農具,將五人團團圍住。
“趙大龍,真夠狠的呀,直接把壩都薅了,一滴水都不留給我們!”人群中走出一個健壯青年,咬牙切齒道。
郭永坤此刻雖然還沒對上時間線,連今夕是哪年都不清楚,但此人一出現后,腦子裏便立馬蹦出一個名字,思緒也清明得多。
‘對了,1977年,隊上大旱,我們跑到下里灣偷水,不小心被逮住,我腦袋瓜挨了一鋤頭,在公社衛生所躺了兩個多月,弄得高考都沒考上,後來七八年題目變難了,又沒考上,繼續玩命苦讀一年,才好容易在七九年考上中專。’
捋清這些事情后,他突然開始緊張起來。
原本還不緊張,上輩子縱橫商場,爾虞我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還特么被人開車撞死過一回。
大不了就干一架唄,對方都是淳樸的農民,難不成還能打死他?
但現在不同了。
他想回家,從未有過如此迫切的想法。
他因車禍重傷躺在醫院的那一個禮拜,使他真正明白了,這個世界上什麼才是最珍貴的東西。
不是他曾經瘋狂追逐的財富,不是執掌數千人工作命運的權利,不是上得廳房下得廚房的女人——雖然她也在醫院陪伴了幾天。
但真正自打出事之後便接到消息連夜趕來,無微不至、寸步不離呵護左右,直至他離世的人,則是他的母親、哥哥、姐姐和妹妹。
他的家人。
上輩子他一心想着賺錢,對他們疏忽太多,虧欠太多。姐姐和小妹結婚的時候,他因生意上的事情時間重合,甚至都沒去參加。
如今想想,活得簡直像個畜生。
所以如果這不是一個夢——應該也不是,手臂都被掐烏了,但他依然沒醒。那麼,這輩子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在乎,只願好好陪伴在家人身邊。
‘今晚絕對不能出事啊!’
郭永坤心裏下定主意。
因為事情如果按照上輩子的軌跡發展下去,那麼接下來,他還需再等兩年才能返城回家。
他等不了。
此時趙大龍已經和劉金寶爭辯起來,咬定水渠里的水是公用的這一點。
因為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硬氣的理由,而不硬氣一點、在道理上擰不過的話,只怕分分鐘就要挨打。
“隊長,甭跟他們廢話,水都快放完了,收也收不回來,太氣人了!”
“是啊,我們囤了這麼久的水!”
“弄他們!”
下里灣的社員們已經躁動不安,每個人都氣得吹眉毛瞪眼睛,就等着劉金寶發話,然後一起動手將五人狠狠群毆。
郭永坤瞥了眼身旁的李有光、和貴和興旺三人,一個個站在那直打哆嗦。即便是趙大龍,腦門上也是汗如雨落。
指望他們顯然無用,大概,也只能自救了……
此事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彌補下里灣的損失——水。
否則這幫傢伙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現在要是台抽水機就好了,管道夠長的那種。
“幾個王八蛋……”
空氣中火藥味越來越濃,兩方人馬已經有了肢體接觸,郭永坤內心焦急,滿腦子都是水水水。
甚至腦洞大開地想到造點水出來:水的化學分子式是H2O,由氫和氧兩種元素組成……
“別碰我!”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思緒打斷,順手就是一肘子。
“奶奶的,你小子還敢先動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正是這一下,使得矛盾迅速激化,下里灣的社員紛紛抄起傢伙事兒。
眼看禍事就要臨身,趙大龍欲哭無淚啊,這什麼豬隊友,他剛口水都差點沒說干,結果現在一下就前功盡棄!
尋思今晚不流幾升血,大概是不可能了。
“都特么住手!”
就在前頭山四人心灰意冷之時,他們的豬隊友,又是一聲狂吼。
這是嫌死得不夠快么,同志?
氣勢還真不小,硬是驚得那些快要落到身上的鋤頭,頓在空中。
郭永坤此刻眼神明亮,心中已有一計,望向劉金寶問,“劉隊長,如果我把水還給你們,能放我們走嗎?”
忽聞這話,別說下里灣的社員們面面相覷,就連趙大龍四人都目瞪狗呆。
你妹……這怕真是撞了邪,魔怔了吧?
“哈!”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下里灣的社員們笑得人仰馬翻,一個個望向郭永坤的眼神,好像看見傻子樣。
還?
你拿什麼還?
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道理,虧你還是個知青。
沒文化,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