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原霽與關幼萱匯合后,他們並沒有很快離開虎頭崖。
按照原霽的計劃,他要在虎頭崖多待一段時間,引兵來此殲滅。小小的虎頭崖引不來那麼多兵,但只要原霽活着,就會將壓力帶給戰場上的木措。
待木措徹底放棄追殺原霽、專心應對西北戰場時,原霽會折身回戰場,與木措當面。
原霽就要這般摧毀木措的信心——我單槍匹馬闖漠狄,你殺不死我;你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回戰場,依然贏你。
然而這些,都不應是傷重的原霽該做的事。他最應該做的,本應是回涼州好好養傷。哪怕身體強健如原霽,他受傷這般多這般重,對性命都是極大的耗損。
私下裏,李泗吞吞吐吐地向關幼萱承認自己捅傷原霽要害處的事,希望性柔賢淑的七夫人,能帶七郎回涼州養傷。此間戰場,交給他與趙江河便好。
關幼萱聽聞自己夫君受傷這般重,亦是憂心忡忡。她思慮一二后,答應李泗自己會想法子勸原霽回涼州,不要再折騰。目前情況,則是關幼萱留在了虎頭崖,留在原霽身邊陪他。
關幼萱回到原霽身邊,便不用如之前那般奮力突圍、殺人,她做回了乖巧安靜的七夫人,她手下帶來的女英軍,則交給了趙江河整編。趙江河將女英軍和自己帶來的精英軍整合,成為一隻軍隊,掃蕩虎頭崖的敵軍。
不勒大將軍死後,他們抓到了漠狄那邊僅次於不勒的軍官。原霽用武力震懾此人,將此人關起來,要求對方在自己眼皮下日日向戰場上的木措通訊要兵,每日一個說法——
“大王,我們找到原七蹤跡了!但是原七武力太強,我們需增兵。”
“大王,再給我們一日,我們必活捉涼州狼。”
“大王,能不能再增兵……”
戰場上的木措被如何擾亂心神,自不必說。虎頭崖此處,原霽等人倒是待了幾日。
夜深人靜之時,棲身山洞中,靠着原霽肩膀的關幼萱手慢慢地扶在石壁上,傾身靠牆來撐起自己身子。她動作間,怕驚到原霽,便扭頭,小心觀察原霽的神情。
而看到他現今的樣子,關幼萱不禁心頭一酸。
自她認識原霽,他哪怕剛從泥里滾爬出來,身上那昂然之氣,都未曾被打壓下去。他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有憤懣不平的時候,然而他沒有屈服、憔悴的時候。
讓她仰慕的涼州少年將軍,本應眉清目朗,意氣風發,勃勃雄姿。
但而今原霽盤腿挺身,閉目而坐。他身上依然有多年習武留下的英武之氣,但他面頰瘦削了很多,唇色蒼白許多,下巴上的青色胡茬也不如以往打理得乾乾淨淨。
他身上壓着太多傷,但他不承認,可他確實是日漸消瘦,疲憊……關幼萱怔忡望着,眼中水霧漸漸凝起。
原霽忽地睜開了眼,看向他。
明月從頭頂一小片樹葉縫隙口照入,清明的光打在他二人身上。四野寂靜,原霽靜靜地看着關幼萱,見她目露惶然,飛快移開目光,用手背擦掉她眼中的水霧。
原霽沉默半天。
他問:“怎麼了?”
關幼萱回過頭看他時,重新目若清水,粉頰噙笑,天真無邪又帶着幾分羞澀:“沒、沒什麼。夫君你睡你的,我去去就回來。”
原霽目中冷硬的神色,因她的嬌羞而怔忡,怔忡之後,神色變得微暖,帶了幾分笑。他此時並沒有幾分柔情,但為了關幼萱,他願意裝出幾分來。
原霽斂目半晌,再睜眼望她時,他恢復了幾分自己以往的樣子。少年將軍刻意作出幾分生氣的樣子來,與她哼道:“三更半夜不睡覺,背着我偷偷摸摸出去,問你都不說,你真是個壞淑女!”
關幼萱愕然。
原霽湊過來,笑嘻嘻地貼上她的耳。她往後躲閃,卻被他抓住手臂動彈不得。原霽觀察她,戳一下她的臉:“到底怎麼了?說!”
關幼萱支支吾吾,被他逼得沒辦法。她閉上眼:“我不好意思說呀!”
原霽側了下頭,若有所思。
關幼萱睜開眼,小心看他。
原霽面紅了,他恍然大悟,尷尬地往後靠,鬆開了她手腕:“你是要如廁的話,我可以陪你去的嘛。自家夫君,你不好意思什麼?”
關幼萱:“……”
她急了,連忙傾身自證清白:“不是不是!你不許亂說!”
她急急地辯解時,撞入原霽的懷中,被他抱住。她埋在他懷中,耳尖已經紅了一片,終是揪着他的衣襟,不甘心地小聲說:“我是想洗浴。”
原霽挑下眉,意外無比。
關幼萱仰臉,沮喪道:“你不覺得這麼長時間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都有味兒了么?你不覺得我很臟,很醜么?”
原霽噗嗤笑了,他說:“讓我聞聞。”
他鼻子一聳就要低頭聞她脖頸,被關幼萱驚恐地連忙用手捂住口鼻。她可憐巴巴地仰頭看他,小聲:“不許聞。”
原霽目中噙了笑,他被她捂住口鼻,聲音便悶悶的:“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聞起來很臭啊?”
關幼萱:“嗯。”
原霽目中神情一僵:“……”
關幼萱理所當然:“不然怎麼會叫你們‘臭男人’呢?”
原霽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又忍不住撲哧樂了。他抓着她的手放下來,另一手捂臉。他臉埋於自己掌間,越想越想笑,讓他肩膀打顫。關幼萱不解地看他,但看到他笑起來,她也微微抿唇,隨他一起笑。
雖不知他在笑什麼,但原霽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些,關幼萱很開心自己能逗樂他。
原霽被自己逗笑:“是我錯了,我就不該問你。”
明知道關幼萱有多誠實,他幹嘛奢望從她嘴裏聽到違心的話呢?
原霽按住關幼萱的肩,拖着她一起站起來,他道:“走。”
關幼萱被他摟抱着,幾乎是被他抱着離了地,被他拖着往外走。小女郎茫然:“去哪裏?”
原霽低頭:“你不是要洗浴么?”
關幼萱:“女英軍有人陪我就好……”
原霽齜牙:“我怎麼可能讓別人看我妻子的身體?女郎也不行。不許廢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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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此時山間,已被大魏軍人佔據。
自從漠狄王都逃出,關幼萱終於洗了自己半個月來的第一個舒服的澡。
山間明月當空,四野沒有人聲,野獸的聲音也聽不見。關幼萱赤赤地站在水中,心口以下都被清水籠罩。月光照落,俯照在她玉白的身體上。
只見小女郎擁胸而立,微涼的水環繞她,烏黑濃長的發從肩頭落下,鬆鬆地鋪在湖水中,像是濃密的被打散的墨汁,圍繞着女郎蔓延鋪陳。
關幼萱俯着眼,輕輕地用手指澆水,澆在自己身上。她的睫毛沾了水,翹翹地向上粘結。她烏黑的眼珠子也摻着水,眼眸彎起來笑一笑,趁着雪膚紅唇,何其嬌美。
數日的疲憊因放鬆的洗浴而一掃而空。
關幼萱並不害怕。
雖她一人立在水中,但是隔着大石,她知道原霽在陪着她。
二人本說好都要洗一洗,關幼萱還央求原霽,說他洗后自己幫他包紮傷口,她想趁機看一看原霽身上的傷有沒有結痂,有沒有在恢復。原霽本答應得好好的,但等他領她到了水邊,她褪.衣下水時,卻聽不到身後動靜。
關幼萱回頭,便見原霽眼睛發直地盯着她。
原霽移開了目光,嘟囔道:“我不和你一起洗。我去……石頭後面洗一洗就好了。”
關幼萱:“為什麼?”
原霽支吾半天,找了借口:“因為你洗得太慢了,我不耐煩等你。”
他昂首闊步地轉頭去大石後頭洗他自己的,關幼萱漆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挺拔後背,卻覺得他是落荒而逃。關幼萱沉泡在水中,清洗自己的身體時,忍不住想原霽:他為什麼要和她分開洗?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關幼萱輕鎖着眉,伸手把自己膩在頸間的一小撮髮絲拂開。
她低頭看清水中倒映着的小淑女的樣貌。淑女多嬌,唇紅齒白,發烏目明,腰肢纖纖,肩膀瘦窄。這般好看的小美人,關幼萱自己看着都喜歡,為什麼原霽不愛了?
關幼萱嘟起了嘴。
她揚聲,嬌滴滴:“夫君!”
石頭後傳來原霽沉悶的聲音:“嗯?”
關幼萱:“我洗好了。”
原霽:“……哦。等我一會兒。”
關幼萱:“我不想等你,我自己過去了。”
說罷,關幼萱自覺自己已經很有禮貌地跟原霽打過招呼了,她便踩着水,邁步向大石的方向走去。赤.身到底讓人羞澀,即便是在夫君面前。關幼萱便雙臂交叉,捂着心懷,怯怯地踩着水小心翼翼地走。
長發拂在她腰際,隨水黏連,如水鬼一般。
關幼萱繞過大石,看到了原霽,微吃驚了一下,停住腳步。她以為自己洗得很快了,原霽必然還沒洗完,但是此時看,關幼萱沮喪地發現原霽已經回到了陸地上。
他的長發只用一根木簪半束着,披散在肩。破了洞的衣袍隨意地披在肩上,露出裏頭的雪白中衣。原霽蹲在水邊,旁邊放着關幼萱的衣物。他皺着眉,正將關幼萱的衣物浸在水中清洗。
他沒怎麼洗過女孩的衣服,此時洗得眉頭連皺,看起來分外不耐煩。
但是關幼萱又沒讓他洗。
關幼萱看清楚他手裏揉的衣服是自己的小衣,臉一下子爆紅:“你幹嘛洗!”
原霽聽到聲音,抬頭,看到擁胸而立的水中淑女。他抬起的眼睛,短瞬間燃起星火一般過亮的光,熊熊猛烈。關幼萱見到他這個眼神,便往後一退,些許警惕。
但是原霽很快重新垂下了眼。
關幼萱看到他攢着她小衣的手骨用力,手背上青筋微凸,挽着袖子的手臂上青筋嶙峋。他強自忍耐后,若無其事道:“我幫你把衣服洗一下,用內力烘乾,你就能穿了。”
關幼萱:“你自己的衣服都沒洗。”
她躍躍欲試:“我幫你洗……”
原霽聲音一下子大起:“不行!”
關幼萱被他嚇了一跳,止住腳步。她頗為不解地看他,原霽深吸口氣,重新低下頭,悶聲:“我不會讓夫人為我做這種事的……萱萱,你不要這時候靠近我。”
關幼萱問:“為什麼?”
她自己給找出一個答案:“是不是因為你有心無力,你想睡,但是沒力氣?”
原霽:“……”
他目瞪口呆,愕然抬頭看她。他腦中神經一突一突地跳,看關幼萱這般自然地問出這麼誠實的疑問。關幼萱紅着臉,卻不覺得她的問題有什麼……她一貫這般誠實。
於是一瞬間,大漠一行的艱辛殘酷、夢中故事的悲涼無奈……都好像離原霽遠去了。
他望着關幼萱明亮又好奇的眼睛,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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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終於穿上了乾淨的衣服,靠着自己夫君,一道坐在水邊。
原霽被她靠着,眼睛看着粼粼湖水。他一時間也有些慵懶,享受這般二人時光,不為萬物所打擾。
到這時候,這對小夫妻,終於有空交流各自的夢。關幼萱緊張地向原霽承認自己做夢,並強調夢也許是真的前世,她本以為原霽會說自己怪力亂神,她已經做好反駁他的打算……原霽只是笑。
他最後說:“我知道你做夢。我自己也會做。你是從什麼時候做夢的?”
關幼萱握緊他手臂,道:“啊?我不是最特殊的那個么?”
原霽故作惱,敲她額頭:“你當然不是了!沒有夫君,你特殊個……屁屁。”
他硬邦邦地在淑女面前,將粗話改了個口。
幸好關幼萱沒聽懂。
於是原霽第一次跟關幼萱說自己的夢,讓關幼萱驚喜連連,又變得興奮,纏着他想多聽故事:“這樣說來,是我先做夢,你在後面追着我做夢么?然後呢然後呢,你還夢到什麼了么?”
原霽:“沒有了。我夢到的都告訴你了。我都說了我做夢是有契機的……”
關幼萱立刻追問:“什麼契機?”
原霽吞吞吐吐半天,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關幼萱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又抿起唇笑。原霽惱羞成怒,拍地道:“笑什麼?難道你做夢就沒有契機么?”
關幼萱柔聲:“我沒有呀。”
原霽一怔。
關幼萱美目看他,得意道:“我真的沒有呀。我想做夢就做夢,沒有外物影響我的。我的夢比你做的要早呢。夫君,你在追我的夢呢!”
原霽怔怔看她,半晌道:“對。”
關幼萱一愣,沒料到他這般痛快地承認,而不是反駁。
原霽伸手,撫摸她的面容。他傾身來,與她鼻尖輕蹭。他目光溫柔地看着她,說:“萱萱,你是我的美夢呢。”
關幼萱被他看得羞澀,垂眸道:“那我……我想試一試,看之後還會不會做夢。那我,我要罵你了。你不要生氣,我不是真的罵你,我就是想試一試。”
原霽看着她笑。
他說:“你想怎樣都行。”
關幼萱仰頭,看他半晌,鼓起勇氣問:“那我問你,我們周圍有沒有人啊?”
原霽不解她問這個幹什麼,他回答:“當然沒有了。你說要來洗浴,方圓十里,我當然不會讓任何人出沒了。”
關幼萱便放心了。
原霽還溫柔地用手托着她的小臉,專註地看着她,眷戀她。就見他的小美人兒忽而傾身,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頸,掛在了他身上。原霽迷惘之時,關幼萱湊過來,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原霽愕然,又滿心歡喜。他“嗯”了一聲,挑眉沒說什麼。
關幼萱緊接着:“我想做什麼都可以是么?”
原霽被色所迷,漫不經心:“嗯。”
關幼萱便道:“那我……我要和你生孩子!”
原霽:“……”
他一下子恍惚,呆愣地看着她。關幼萱格外大膽,又湊上來在他唇上親了親。他僵硬而迷惘地坐着,完全沒有下一步動作,關幼萱臉頰滾燙,水滴般的眼珠子一轉,便來扯他腰帶。
原霽一下子按住她的手,掌心如灼燒一般:“萱萱……萱萱!”
他竟被關幼萱推倒在地,原霽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比他着急的時候。他愕然之後,哭笑不得地伸掌將她托於自己懷中捂住,他道:“萱萱,萱萱……別這樣。”
原霽沉默一下,說:“我不想生孩子。”
關幼萱被他抱在懷裏,一時間驚愕仰頭看他。原霽笑一下,眼神卻很淡:“……我覺得,原家的宿命,終結於我,其實也不錯。萱萱,我沒有我父親和我二哥那般偉大……我是有私心的。
“我不願我夫人跟着我受苦一輩子。不想我死了,你像嫂嫂們一樣守活寡。以前是我不懂事,非纏着你,要娶你,要和你生孩子,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可我現在覺得……其實你父親和你師兄對你的安排,對你最好。
“我是心甘情願為了涼州付出一生的。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也這樣了。萱萱,我……你要不重新選擇吧。”
關幼萱盯着他。
她盯着這個躺在地上、長發散落的少年郎君,她俯身看着他,然後緩緩埋下,抱住他。她的臉埋在他頸間,她輕聲而堅定:“夫君,我選你。”
原霽仰頭看着天,不語。
他心中無奈,因他早知以她心性,其實沒有第二個答案。他只是試一試……原霽眼圈微微紅,他緩緩地伸手,抱住她。他將她抱於自己身前,眼圈更紅。
原霽聲音微啞:“我是要做狼王的人……”
關幼萱:“我願意做狼王的夫人。”
星河在天,璀璨如銀。三更鼓后,風在山間流竄,天星散落如雪。
這一夜變得漫長情深,原霽忽然想到,不知他之前的原家人,都是如何與心愛之人定情的。而此天此夜,年輕的狼王仰着頭躺於野天野地間,緊緊抱着自己懷中的女孩兒。
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滾落,原霽一言不發,只是抱緊了關幼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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