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原霽整日有時間就來找關幼萱。
白日迎親隊伍要趕路,而到夜裏休息,護衛們總是覺得困。一開始他們警惕有人搞鬼,後來見既沒人身死,新嫁娘也沒有逃走,便笑自己大約多心了。
而原霽在夜裏,試圖說服關幼萱回去,不要進將軍府。
他道:“那裏很危險,我是去殺人的。你要是去,我還得分心保護你。你故意給我添亂么?”
小狼崽子不會說話。
關幼萱悄悄瞪他一眼,天真無比:“你不用管我呀,我有束翼,還有你給我的‘女英軍’。敵人們都防着你,但不防我們女郎。我們女郎進出還是方便的。”
原霽忽略她那般多的話,就聽到刺耳的“束翼”。
他乾笑兩聲,提醒:“萱萱,束翼不是你的。”
剛從房頂跳下來的束翼聽到七郎這般說,他還不服氣,結果原霽後背長了眼睛,回過頭來陰惻惻望他一眼。束翼背脊一寒,默默地壓縮自己的存在感。
關幼萱拍案定板:“反正我要進將軍府。”
她低聲:“我要找殷三娘啊。”
原霽:“那是誰?”
關幼萱:“哼,跟你沒關係,你不要管了。”
原霽煩惱地撓頭,以頭撞牆,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暴躁萬分,想將她吼回去,然而一看到小娘子嬌嬌弱弱地坐在榻上,美眸爛然明媚,他便吼不出來。
關幼萱忽視自家夫君那陰沉的面容,望向在屏風外徘徊、不知該不該進來的衛士:“束翼,你有什麼事尋我呀?”
束翼得到了召喚,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他連忙要進來,結果才探個頭,額頭就被一道勁氣重重一彈,痛得他整個身子都趔趄一下。束翼默默退回屏風后,心中腹誹一遍原霽,委屈地揚了揚手中信封:“夫人,那位逃走的新娘已經和殷二娘匯合,她對咱們感激涕零,特意寫了一封信感謝您替嫁呢。”
原霽強調:“沒有替嫁!不要自作多情!”
他越想越怒:“我還活着!我夫人絕無改嫁的可能!”
關幼萱嗔他一眼,對屏風外揚聲:“信呢?”
束翼手一拋,一封書信準確地擲入內間,落入關幼萱手中。關幼萱拆開信,見女郎的字跡分外笨拙,一筆一劃寫得認真。這般筆法生疏的字跡,可見這位女郎平時很少有手書的習慣。
女郎這般寫道:
“玉廷山的山神保佑您!您這般心善,像珍珠一樣,我會終生為您祈禱。
我出生便在西域,我的大魏話和字都是阿父教的。我阿父早年在大魏販賣私鹽,犯了事,我們一家才逃了官府捕追,到關外居住。我已經悄悄和阿父阿母聯繫,讓他們躲去西域再深處,不要出來,不要被漠狄人找到。而我見到殷二娘后,我對大魏很好奇。聽說涼州的將軍心善,大發慈悲,讓我們遷回涼州,還給我們戶籍,我就想和二娘一起去涼州看看。如果涼州真的那麼好,我就讓阿父阿母也遷回來。
我阿父一直唱一首歌,‘高山鷹,高山鷹。山之巔,地之覆。東方白,葬玉廷。’我阿父唱着那首歌,總是凝望着南方。我問他那是哪裏,他說是玉廷山。玉廷山是大魏的屏關,玉廷山內,就是我阿父一直想念的大魏故土了。我從未去過那裏,但那是我阿父阿母的故鄉,自然也是我的。阿父說大魏人講究‘落葉歸根’,他卻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有回去的機會。
我想是有的。總有一日,我要接他們回到涼州。
最後,我與大將軍之子阿爾野只見過一面,他對我並不熟悉,卻要強搶我去當小老婆。女郎相助我,大約可放心,他應當沒有那麼好的記憶力,認出我吧?只是聽說他性格可怕,喜歡打罵老婆……將軍府護衛也特別厲害,女郎要小心了……”
信中再寫了一些那位女郎對關幼萱的感謝,並無實質內容,不加贅述。
合上信紙,關幼萱心中悵然。
她以為自己只是普普通通地來告訴這些流落關外的大魏子民,他們有回到家鄉的那一日。她沒想到大家都這般想念大魏。原二哥說,流落在外的人,多多少少,身上有些案底,身份不太乾淨。而就是這樣身份不太乾淨的人,依然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回到故土。
無論身在何處,他們的故鄉,始終是大魏。
關幼萱想到了李泗。
李泗的背叛,是因為李泗也想回到自己的故土么?他在涼州長了十幾年,他和涼州最英武的狼崽子整日混在一起,可他依舊沒有歸屬感,依舊不認為自己是大魏人么?
那麼師兄……也會那般想么?
關幼萱想得心情低落了下來,原霽喚了她兩聲,她才回神。原霽站在床帳外,沉着眼:“你是一定要去將軍府的?”
關幼萱:“嗯,我想找到殷三娘,想找關於師兄出身更多的秘密……”
原霽無言,心中默然想事。
關幼萱扭頭問束翼:“束翼,我們讓人送回去的植物,現在是否回到了涼州?”
束翼:“我讓女英軍中十個人快馬加鞭把東西送回……這會兒,如果沒有意外,應該回到了涼州。”
原霽打斷他們:“萱萱你早日睡吧,我和束翼談點兒事。”
原霽扯着束翼跳上房梁,翻上去跳上屋檐離開這片地方,沒給關幼萱拒絕的機會。黑暗中,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幽暗的角落裏十分輕微,兩隻鷹一前一後地,追隨上原霽。
原霽扯着束翼到離驛站有段距離的沙丘處,“十步”和“不留行”跟着落下。“十步”雄赳赳、氣昂昂地扒着爪子,站在沙丘上。“不留行”傻乎乎地拍翅立在旁邊,低頭梳理自己的翅膀。
“十步”不可置信地看它一眼,不能明白這隻鷹為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見到老大也不討好。這隻鷹不應該主動出去放哨么?
原霽:“十步,放哨去!”
“十步”尖銳的目光盯着“不留行”,紋絲不動。
原霽笑道:“十步,‘不留行’是寵物,與你不一樣,人家不用放哨。同鷹不同命,誰讓人家是七夫人的愛鷹呢?”
原霽說風涼話:“當日想給你們兩個配種你還不肯,看吧,沾不上光了。你說你要是和‘不留行’是一家,我會這麼使喚你么?沒有遠見的鷹,只能多勞累啊……”
他說著便心酸,道:“比如我。”
束翼好奇:“你怎麼了?”
原霽看向他,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比如我,被人戴綠帽子,戴了一頂又一頂。原上草離離,我頭頂的草原,無窮無盡了吧?”
束翼猛地向後退,轉身就跑。但身後掌風赫赫,少年的手腕力氣大極,瞬間將他扯回去,按倒在了地上。束翼翻騰想躍起,反手攻擊,原霽拳頭再下,重拳按在沙漠上,砂礫飛濺,如霧散雪!
束翼臉上肌肉扭曲,原霽暗金色的護腕撐在他臉前,兇悍的狼王睥睨無敵,眼中映着沙漠鎏金色的光,明耀萬分。
束翼最終蜷縮着身子、抱頭大嚷:“不要打臉!不要打臉!”
--
涼州此夜,原讓見到了女英軍中的成員,得到了她們送回來的植物。他心裏微訝,抬頭看這些女郎。涼州的女郎多彪悍,而軍武出身,原讓也見過封嘉雪那般讓郎君都自慚形愧的巾幗豪傑,只是原霽說要訓練女兵,原讓還以為原霽是說著玩玩。
沒想到女英軍還真的能做出事。
原讓望着植物所在的那方烏黑木匣,頷首:“你們下去歇息吧。”
幾位女郎告退,下台階時,迎面見到一位光風霽月的青年施施然步入院落,乃是七夫人的那位師兄,裴象先。裴象先對她們點頭致意,笑容溫和又疏離,問:“二郎還在辦公?”
女郎們點頭,廊下已有衛士拱手:“裴郎君稍等。”
裴象先今夜來訪原讓,是為兩件事。他被請入屋舍后,溫聲而談:“想來二郎已經知道我的出身,我便不多說什麼了。原侍郎在朝,通過師妹的口來點我,我尋思數日,如今當是到了我歸家回姑蘇的時候。日後若無緣故,我便不來涼州了。”
原讓亦認為裴象先離涼州越遠越好,他道:“郎君何時動身?”
裴象先看向案上擺着的烏黑木匣,問:“這便是公子墨從漠北偷回來的植物么?”
原讓笑一笑,沒說話。
裴象先知道對方對自己的提防,便也不在意,他自說自話:“二郎要將東西送回長安,我自願隨護衛們一同走一趟,見一見原侍郎。二郎放心,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這東西出自漠狄,而我恰恰在幼年時見過幾次來找我的漠狄人,他們有無意中提過這種植物。”
原讓一震,身子忍不住前傾,壓抑着聲音中的緊繃:“他們是如何說的?”
裴象先:“他們不過是僕從,具體詳細的,估計只有漠狄王庭的人才知道。但他們提過這物,他們是與我說,‘你以為大魏現在有多了不起?要是當年的植物再次開花,我們放到戰場上,涼州軍必敗’。說來慚愧,自那以後,我心中不信,便開始研究各方植物,花草。我師妹只以為我喜歡養花養草。實則我想弄清楚,世間是否真的有那樣的植物,能夠讓數萬軍隊潰不成軍,險勝如敗。”
原讓手肘撐在案頭上,漸漸綳起。
他問:“你是說,那花一直沒開?”
裴象先:“如果找我的漠狄人沒有糊弄我的話,便是這麼多年,那花只開過那麼一次,讓原侍郎遭了罪。但是……這般多年過去了,公子墨偷走花,漠狄人那麼緊張地追他,要殺他,為了殺他,還出兵攻涼州。我現在懷疑,當日漠狄對涼州的攻殺,只是想搶回那花。而李泗在涼州成功地偽裝了那麼多年,他都和七郎混成了生死之交一般的朋友,最近涼州頻頻出事,他若是了解七郎,便會知道七郎懷疑他。
“然而寧可讓七郎懷疑,寧可破壞自己偽裝多年的身份,李泗也要將花帶走……我有一個想法……”
原讓心中沉下,說出裴象先的答案:“那花要到開的時候了。漠狄人又要拿它來對付我們……不,是對付七郎。”
怎麼對待當年的狼王,就怎麼對待如今的狼王。
打斷原家的脊梁骨,讓涼州一蹶不振……涼州損失了一個原淮野,還有站起來的希望。可若是再損失一個原霽,涼州……涼州經不起損失了。
裴象先目有憂色,緩緩點了點頭。
原讓閉目再睜目,平復自己的心情,他壓抑着呼吸:“那養花這麼多年,你可有研究出來什麼?”
裴象先微笑:“略有心得。且在養花養草上,我自認為我既是漠狄王庭出身,又研究過這麼多年,姑蘇氣候又適宜……我想見原侍郎,便是與他商量,不如讓我帶着植物回姑蘇,試一試養這花木,能否將其催熟開花。原侍郎若是不放心,可讓衛士、御醫們跟着我一同南下,派兵監視我也無妨。”
他道:“這就當我身為兄長,備給萱萱的嫁妝了。不知這副遲到的嫁妝,可豐厚?涼州可滿意?”
原讓靜靜看着裴象先。
他問:“為何現在才備嫁妝?”
裴象先輕聲:“因為先前,不想萱萱真的嫁入原家,我和老師,都等着重新帶她回姑蘇的那一日。而我在涼州一年,我已然看出來,萱萱不可能離開涼州,跟我回去了。我與老師,到底將她嫁給了涼州。”
他微側頭,凝視着窗外的明月。
沙漠中的月亮,似乎比江南水鄉的更亮一些,冷一些,寥落一些。
裴象先道:“二郎,你不知道,原本在我和老師的想法中,應該是我娶萱萱的。我老師就這麼一個女兒,不求她為家族做什麼,只求她一生順遂,平平安安,開開心心。萱萱嫁人後也在姑蘇陪着我們,老師不在後,我繼續照顧萱萱……這才是我們給萱萱安排好的最好的人生。
“不管她中間要走什麼路,愛上什麼人也罷,和什麼人有了約定也罷,我們最終,都想將她導回最安全的那條路。做兄長,做父親,並不願意她高飛,只願她留在身邊。
“但是我們都錯了。鷹要高飛,鳥要離巢,鳳棲梧桐。我們呵護着養大的孩子,因為養得太好,她也必然具備更高尚的品格。擁有這般品格的女郎,不應該僅僅被我們安排在身邊,嫁人生子,一輩子這般終了。”
裴象先曾經想,關幼萱知道嫁給原霽,會迎接什麼樣的人生么?她能夠為她負責么?而直到關幼萱離開涼州去漠狄,裴象先才明白——原來關幼萱是明白的。
她明白自己嫁給什麼樣的人,明白自己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
她心甘情願地愛一個人,走一條路。
裴象先轉過臉來,看着原讓。
他說:“我們願意將萱萱交給七郎了。我和老師認為,七郎和七夫人會互相扶持,守衛好涼州。”
原讓終於動容。
他伸手,緩緩地與裴象先做了約定:“你們放心……但凡我在,我都會護好萱萱和七郎。我知道你待萱萱的心,就如我待七郎一般……我們會看着他們長大,獨當一面的。”
--
趙江河領人在漠狄王城守了數日,未等到原霽歸來,他頗為鬱悶。漠狄人對天上的鷹警覺得很,導致“十步”都不能常常送信,告知原霽的消息。
原霽出一趟王城,就如失蹤一般。
若非趙江河對原霽的武功信服,他都要擔心原霽是否出了意外,被敵人活捉了。
等到趙江河帶着百人精英,全部換入了將軍府,將軍府迎親的隊伍才回來,原霽隨之回來。
當夜,迎親隊伍到,阿爾野興高采烈要見自己即將進門的小老婆。他的小老婆仰頭,嬌嬌地問:“夫君,我們成親前,我能拜訪一下公公婆婆么?”
阿爾野被她甜甜的聲音,弄得心頭酥了一半。他當日在街市上匆匆忘了女郎一眼,今日才見第二面,心中驚喜,想這位新夫人,比他想像得還要漂亮啊。
這必然會是他的寵妾!
他漫不經心:“有什麼好見的。”
他抓着女郎柔軟的小手,迫不及待想進屋提前享受,關幼萱被嚇到,僵一下:“不,我要先見婆婆……我們大魏人有講究的,你不讓我見,我就不嫁!”
同一時間,趙江河見到了風塵僕僕、重新換回漠狄人妝容的原霽。
趙江河得意地告訴原霽自己如何悄無聲息地一百個人全部換進將軍府,又凶煞冷笑:“等到阿爾野成親那日,龜兒子李泗,他總要現身了吧?老子們到那天,非要捉走他不可!”
原霽心事重重。
他說:“迎親那日,我們混去新嫁娘那裏,盡量保護新嫁娘平安。”
趙江河莫名其妙:“誰?”
原霽壓着眼,面無表情:“我老婆要嫁給別人當老婆,你有什麼意見?”
趙江河:“……”
他心中茫然片刻后,想:你都沒意見,我當然也沒意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