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李泗回歸漠狄,帶回了關於涼州的許多訊息。回到漠狄的李泗搖身一變,身份變成了不勒大將軍多年離家的小兒子。
為了漠狄大計,李泗幼時便離家,被送去涼州做了漠狄的內應。十餘年後,老不勒大將軍家中兒子們開始爭權,李泗才回歸。回歸后的李泗,引得不勒大將軍的其他兒子警惕萬分,尤其是長子阿爾野。
李泗回來后,贏得了新漠狄王木措的熱情招待。不光如此,里三層外三層,李泗走到哪裏,對他的護衛就跟到哪裏。
阿爾野不屑地與其他兄弟們說:“一個小雜種,去了涼州那麼多年,回來后就身份這麼不一樣了?大王還說要小心涼州的狼,真是多慮!這是我漠狄的地盤,涼州的狼來多少,我殺多少!”
不勒大將軍私下聽聞長子的傲慢,立即派人大大誇獎一番——面對涼州新狼王,就要有這種氣勢才行!
李泗和長子阿爾野之間的內鬥,不勒將軍樂見其成。
而正是這個時候,李泗接觸到的人,有些死,有些活。整個漠狄對此嚴陣以待——李泗逃走,以原霽的記仇,原霽一定不會放過李泗。
如今原霽的報復來了。
這早在木措的預料中。
讓木措煩躁的,是死的人除了都見過李泗這點外,毫無規律性。為了捉到原霽,木措讓人放鬆對李泗的保護。然而一旦放鬆,李泗身邊衛士們便死得多。木措再加強保護,原霽一看沒有突破口,便沉寂下去,不再騷擾。
木措花大力氣搜索王城中的大魏人,大力捕殺賜死,用各種殘酷的手段。次日,躲在暗處的原霽,用同樣的殘忍手段,將隨機捉到的漠狄人的屍首掛在城牆上,向木措宣戰。
木措如何做,原霽如何報復。
但原霽沉着氣,從來沒主動現身過。
原霽的獵殺沒有規律可循,便是讓木措最頭痛的。沒有規律可循,便是說即便木措將李泗關在最中間的大牢,四周佈滿衛士或者沒有一個衛士,原霽都可能不出現。
木措為此憤怒:“狼崽子!比原二郎狡猾得多!”
漠狄人與大魏語言不通,他們叫原霽的名字十分困難,便通常用“原七”“涼州狼”這樣的稱呼代指原霽。
不勒老將軍喝着濁酒,砸吧嘴道:“原二和原七不一樣啊。我們都知道原七現在就在王城,但我們什麼時候見原二孤身犯險過?就你父王那次……原二唯一一次衝動,還搞死了大王。原家這群人,咱們打交道了一輩子,沒什麼好怕的。”
“大王,將軍!”一個武士在氈簾外報告,被領進帳中,他眼中仍流露着無限恐懼。
木措喝道:“怕什麼?”
武士壓抑着情緒,齒間打顫,面對不勒老將軍時,目光微閃一下。武士顫聲:“您家中剛出生的孩子,死、死了……”
不勒大吼:“什麼?!”
他一拍案木,猛虎般的身形跳起。他大步就向外走,拉着武士嘀嘀咕咕半天。待他回來,他面容鐵青,向木措拱手:“大王,一定要殺了原七郎!我家中竟然都能被他混進去,他還殺了我剛出襁褓的孩子……孩子無辜,他太過冷血了!”
木措安撫這位老將軍,看得老將軍目中淚光點點,他拍拍老將軍的肩,忽然問:“聽說將軍的長子要娶小老婆?”
老將軍一怔,然後恍然。他本猶豫不該在兒子的喜事上鬧事,何況萬一原霽不入陷阱呢,但是想到自己才出生沒多久就被弄死的幼子……老將軍沉聲:“但聽大王吩咐!”
木措朗笑點頭,他冷酷道:“那就將您孩子死的消息放出去,讓整個王城的百姓都聽着——涼州狼和我們是敵人,不共戴天!那頭狼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滿城百姓,誰要敢私藏大魏人,以死罪論!”
一夜之間,為了不被大魏人混淆視聽,整個漠狄王城將大魏人士趕出,概不收留。入春后,漠狄仍是陰冷的,大雪連連。這些大魏人士被趕出去后,是死是活,漠狄人蓋不關心。
城中仿照大魏所建的酒樓中,一碗馬奶酒下肚,扮作漠狄人士的原霽與趙江河坐在二樓上,看着下方大魏人被套着鐵索,趕出王城。其餘武士去打探消息,趙江河看到下方的百姓被如此對待,拳頭捏緊,咯咯作響。
同樣漠狄人扮相的趙江河,虎目瞪向自己對面那個沾着絡腮鬍子強裝成熟的老友:“大魏百姓被這麼對待,我們也不管?這些百姓出了城,就會被大雪凍死!”
原霽無情:“那也沒有辦法。”
趙江河:“你!”
原霽:“大魏人深入漠狄,都是在大魏過不下去了,要麼是逃犯,要麼本就是險中求財,求富。他們進入西域,就應該想清楚大魏朝廷不可能完全庇護他們。我們的處境本就艱難,不應為這些人提前暴露。
“木措在用這些人激我們現身。現在根本不到我們現身的時候。江河,大局為重。我們此來是捉拿一人,震懾漠狄人,多餘的事少做。”
趙江河何嘗不知道這些道理?
只是身為大魏人,見到自己的同族人流落異鄉,被人這般對待,總是難免共情。
趙江河低聲:“我們行兵打仗,本就是為了庇護百姓。”
原霽垂着目,他放置在案上的手臂微僵,他的語氣卻平靜如河:“生死無常,我們此行成功,可以救更多的人。江河,我二哥跟我說,做了將軍,是要看淡生死的。”
趙江河:“所以一點都不讓人接濟么?”
原霽沉默片刻后,說:“我讓‘十步’去給涼州傳訊,我二哥何時能派人過來,又能救多少,就不是我們的事了。”
聽聞涼州會出兵,趙江河稍微放鬆下。趙江河便關注起下方事情的起因,正是因為老將軍幼子的死亡。趙江河誇獎原霽:“少青,你可真是厲害!我整日與你待在一起,怎麼不見你什麼時候摸去將軍府下的手?”
原霽撩目,長睫顫抖,目光靜靜看着趙江河,目中帶着三分奚落嘲弄。
趙江河:“怎麼?”
原霽:“將軍府守衛森嚴,我一個人,雖試圖摸過,但沒成功摸進去將軍府。”
趙江河:“啊?”
原霽手指輕輕搓着酒碗邊沿:“一個不足一歲的孩子,我也沒心狠手辣到那種程度,說殺就殺。”
趙江河無言,目露疑惑,又恍然。
原霽戲謔喃聲:“看來漠狄王庭內部也有爭鬥,有人趁機挑撥這位大將軍和漠狄王的關係,或者……乾脆是木措將這位老將軍當槍使,來對付我。漠狄內部權力鬥爭,也很亂啊。”
趙江河:“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他問:“那位老將軍的長子娶小老婆,這種場所,李泗那混蛋肯定出現,我們去不去?”
原霽:“去吧。”
趙江河凝視他:“你可想好了,漠狄人巴不得你現身,想把你留下。”
原霽目中陰鷙連連,在漠狄一個月的風霜露宿,讓他更顯酷冷。他輕聲:“誰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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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之日,剛解了毒、身體還虛弱的蔣墨和自己的母親爭執之下,終是靠着暴虐的脾氣,與他身體的羸弱,贏得了長樂長公主的退讓。長樂公主將張望若交了出來,讓蔣墨自己處理此事。
蔣墨被關幼萱扶着,披衣靠着床榻,冷冷地盯着張望若進屋來。
關幼萱緊張地盯着張望若,見張望若露出的臉上、手上沒有傷口,師姐行走的步伐也與往日無異。關幼萱微微舒口氣,露出笑容:“師姐!”
張望若和自己小師妹頷首打招呼后,看向蔣墨。她目中含着一絲笑:“柏寒這是醒了?”
關幼萱明顯感覺到自己師姐看過來時,蔣墨靠着自己的身體僵了片刻。關幼萱疑惑的目光看向蔣墨,見蔣墨陰聲:“你就知道我肯定會醒?沒有被毒弄死?”
張望若笑一聲:“自然啊。李泗身上哪來的那麼厲害的毒,他要是能弄死一個人,他第一要弄死的就是原霽,或者弄死你母親、你父親,都比你這個長安城中的貴公子有用得多。毒下到井水中,長安城中又有天下醫術最高的御醫們,我便知道柏寒必然性命無恙得保。”
蔣墨被她對自己的鄙夷,氣得臉色難看,差點又要吐血暈倒。他強撐着:“那你進去我母親的牢獄,是何目的?”
張望若想了想,抱歉地看着他:“贖罪啊。”
蔣墨冷嘲:“不是吧?你是怕我醒來,與你算賬吧?你那般對我,分明是打算逃走的。但是出了李泗這事,我昏迷不醒,所有人被嚴加看管,你顯然是脫不開身,走不了了。與其我醒后與你要死要活地算賬,不如你直接進我母親的牢獄,我母親要是把你折騰個半死,等你出來,我的氣也消了,不好意思對你下手了。”
蔣墨:“你這個混賬!你是為了洗清自己的無辜,你根本不、不……對我一點也不好!”
他語氣里的憤怒之餘,透着許多委屈與怨苦。他和自己這位老師交手,竟然要絞盡腦汁猜老師的心思……張望若並不像旁人那般敬他的身份,他在她面前,如同被她刷着玩一般。
就連他中毒……他也覺得,她關心的不是他本人的生死,而是他會不會連累別人!
張望若目光閃爍,笑:“我們師徒之間,說這般見外的話做什麼。讓人看笑話。”
關幼萱果真小心翼翼地舉手,試探着加入兩人的對話:“師姐,五哥,你們在說什麼?五哥,你為什麼要和師姐算賬?”
蔣墨眼瞼顫顫,面上浮現一絲病態的暈紅,咬牙切齒:“她心知肚明!”
張望若摸鼻子,望天。
蔣墨心口起伏,道:“張望若,我遲早弄死你!”
張望若向後退一步,靠在屏風上。她勾着眼,沖這個方向笑一笑。她慢悠悠:“來啊。”
在蔣墨動怒前,張望若先說一句話:“可惜你從漠狄帶回來的東西不見了,柏寒為了那植物,差點害死我……”
蔣墨惱怒:“你又舊事重提!你總是這招!”
總是拿這招尋他的錯,堵他的口!
張望若在小師妹若有所思的凝視下,厚着臉皮繼續向下施施然講道:“植物丟了,某人又要哭啼啼,得不到那微薄的父愛了。父親對某人失望,柏寒你覺得那人會不會半夜咬着被子哭鼻子?”
蔣墨:“……”
關幼萱不看他,眼中也乾乾淨淨,但蔣墨心中生惱,只覺得關幼萱在努力壓制自己對他的同情。他自己瞪着張望若的眼神如同噴火,可是他現在動不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對着他笑,蔣墨脫口而出:“你以為我那般傻么?其實我還藏有一株植物!”
此話一出,張望若和關幼萱都齊齊看向他。
蔣墨心中略微生起滿意感,他緩緩道:“只是我藏起來的植物……被我藏在了西域。”
張望若和關幼萱齊齊茫然。
蔣墨惱羞成怒,不得不將事情全盤托出:“因為我那時偷了花,放火燒王庭,是想嫁禍張望若。但是我怕不成功,於是等我逃出王宮,我就在張望若曾經住過的王城外的一個小倌館把花留下了。我心中想着,如果漠狄人查到那裏,就還是查到張望若頭上。”
張望若:“……你居然還想繼續陷害我。”
關幼萱結結巴巴:“小、小……小倌館?是、是我理解的那個小倌館么……師姐,五哥,你們在塞外,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張望若和蔣墨一起沉默,蔣墨時不時陰風陣陣地瞪一眼張望若。半晌張望若咳嗽一聲,道:“既然如此,那我回塞外一趟,把你藏起來的植物拿回來好了。那地方,我熟。”
然而關幼萱偏頭想一陣子,輕輕搖了頭。她咬住貝齒:“師姐,你留下照顧五哥吧。長公主殿下還對你心中存疑,你若此時出塞,朝廷那邊都會盯着你……不如,我去吧。”
蔣墨怔忡脫口:“不可!”
他急得咳嗽:“你與張望若又不同!她那般糙,你卻是漂漂亮亮的小淑女,你怎能出塞?塞外很危險的,萱萱你不要去。”
張望若也道:“師妹,不如讓師兄去。”
關幼萱不向他們說明裴象先身份的敏感,她只仰頭對二人笑,眼眸彎如糖水:“五哥、師姐,放心吧。我會先回涼州,與原二哥商量此事,如果原二哥不讓我去,我就不去了。但是我能去啊——我有習武,已經學習了很長時間,你們上次不是也見到了么?”
她紅着腮,悄悄說自己夫君對自己的疼愛:“而且我夫君給我練了‘女英軍’,說回涼州就給我。我回了涼州,這支隊伍就能跟着我走了。”
小女郎美目閃爍,望向日光照得雪白的窗欞,托腮柔聲:“而且,夫君不就在漠狄么?我萬一……能聽到他一點兒消息,也是好的。你們放心,我拿到東西就一定將東西帶回來,絕不在那般危險的地方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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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中旬,關幼萱告別長安中人,留張望若在長安賠罪並照顧蔣墨,她隻身回到涼州,去與原讓商量自己出關之事。
同一時間,益州中,一場戰事終了,封嘉雪獨自坐在帳中。剛剛結束的這場戰爭,眾說紛紜,只因他們的封將軍中途落馬,差點被馬踩傷。
這般小概率事件發生在封嘉雪身上,未免讓人驚疑。
軍帳中,封嘉雪脖子、臉上,皆有些擦傷,她狼狽地用手肘撐着案木,手掌托着額頭,凌亂長發散下。她這樣出神了許久,夜幕深了,外頭軍士來報:“將軍,從您府中專程請來的大夫到了。”
外頭的武士心有疑惑,不解只是一個傷而已,將軍何必專門要封家的大夫來問診。
封嘉雪揉了揉額頭,啞聲:“進來。”
請來的這位大夫,從封嘉雪尚是幼童時,就開始給她看診。封嘉雪後來上戰場,刻意將自己的體力練得如同男兒郎一般,這位大夫才見封嘉雪的次數少了很多。
這一夜,老大夫再一次見到封嘉雪。他顫巍巍地為封嘉雪把脈,搭在女郎腕上的手指輕輕一抖,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將軍。
封嘉雪淡聲:“實話實說便是。”
老大夫怔愕地,說著“也許老朽看錯了”,他不信邪地連診三次,最後不得不告訴封嘉雪最大的一眾可能:“將軍……您、您懷孕了。”
封嘉雪面無表情。
她心中早有猜測。之前的身體不適,加上今日的墮馬……她都對自己的身體生出了一種判斷。這種判斷,讓她焦慮萬分,想要殺人;但是老大夫將結果說出來后,塵埃落地,封嘉雪反而鬆了口氣。
她不禁向後一靠,頭靠着屏風,心裏混沌想了半天,口上問道:“我沒有把這個孩子折騰掉吧?”
老大夫:“您、您身體比尋常女郎好得多……孩子還是好好的,只是您之後也要注意……將軍,這是誰的孩子?您阿父要是知道軍中有人敢對您……”
封嘉雪道:“不讓他知道。”
老大夫急道:“你那些兄弟們若是知道……”
封嘉雪:“也不讓他們知道。”
老大夫:“……那孩子的父親……”
封嘉雪淡漠:“誰也不知道。懂了么?給我把這個秘密鎖死,不然杖殺勿論。”
一個女郎,動不動口頭禪是如何殺人,實在讓人堪憂。老大夫憂愁地看着她,為她擔心。她一個女郎,執掌益州軍已極為不易,若是傳出未婚生子,她的那些兄弟們必然來搶權。到了那時候,就是封將軍的父親,都護不住她吧……
何況一個女郎,如何在軍中藏住一個孩子?
封嘉雪閉目半晌,做了決定:“明日起,我召集精兵,深入雲藏部練兵作戰。”
雲藏部,是與益州相鄰的國度。雲藏部不如漠狄之於涼州那般兇狠,但也是益州軍的心頭大患。封嘉雪分明要利用這個機會,去生下孩子,藏好孩子。
老大夫沉默半天,說:“你父親會打斷你的腿的。”
封嘉雪笑而不語。她手指扣着案幾,開始想之後的計劃——她想留下這個孩子。
如果她和原二哥沒有任何可能的話,這個孩子,會是她的唯一慰藉。就是原二哥要,她也不會給的。這是她自己的,獨屬於自己、誰也搶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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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末,張望若隨蔣墨回長安,繼續給他當老師;
身在漠狄的原霽,開始研究老將軍那個兒子娶小老婆的規模;
封嘉雪佈置好軍中規格,領着二百人深入雲藏部,行蹤不定;
關幼萱與原讓商量好了去漠狄的事,她走出原讓的院子,仰頭看着天穹。她出神時,一隻鷹拍打着翅膀,嬰嬰叫着向她飛來。鷹想停留在她手中,卻被她身後一位明顯經過軍隊訓練的女郎伸手托住。
關幼萱含笑:“咦,‘不留行’?你也想跟着我走么?”
一道兒郎喊聲在後:“七夫人,我也想跟你走!”
關幼萱回頭,見是束翼從牆頭上翻下,向她跑來。束翼滿腔憤怒與失望:“七郎拋下了我,有什麼關係?我跟着夫人也是一樣的。”
他緊張萬分:“小七夫人,你可不能像你夫君學習他轉頭就忘故人的壞習慣!我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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