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少青,這邊!”
立在巷口,聽到頭頂招呼聲,原霽仰頭,見是李泗、趙江河二人俯趴在一酒肆的窗口,熱情無比地向他招手。
原霽之前去軍營與人打了架,身上掛了些彩,精神倒極為亢奮。他進酒肆中,身上混着血的煞氣讓一些商客自覺退避。反倒是酒肆中那些正在或彈琵琶、或轉圈起舞的胡姬美人們,紛紛投上勾搭的媚眼——
“小七郎來啦!”
“來姐姐這裏吃盞酒啊。”
原霽擠開那些人,登上二樓,到李泗和趙江河所在的酒席前入座。他悶口便喝了三碗酒,滿身汗意才緩了些。身上舒服了些,原霽向後大刺刺一靠,長腿踢蹬在了桌沿邊。
將酒碗向桌上一扣,原霽吊著眉冷漠道:“酒!”
李泗搖頭,端起酒罈給他滿上酒。
趙江河邊吃配酒小菜,邊似笑非笑地看着原霽一盞盞地地大口喝酒。
歌舞聲慢,趙江河曖.昧地笑:“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兒?你二哥快娶妻了,我看你不見高興,反而臉色一日日難看。怎麼,給你二哥的大喜之日甩臉子啊?”
原霽一言不發,手中酒碗猛地向旁邊一甩,酒碗中滴酒不出,碗沿卻正好砸向趙江河的額頭。
趙江河一個沒提防,往後仰身急躲。酒碗沒砸到他身上,穩穩地落在了桌上,但他這個人卻被摔得背痛腰酸,哀嚎不已。趙江河從桌凳下爬起來,狼狽咬牙:“動手前能不能打個招呼?!”
原霽唇角勾起笑。
他眼睛低垂,眼皮上揚,從下向上地打量趙江河。這種神情配着他眼角下的兩道疤,實在風流勾人,只是甩給一個大男人,未免可惜。
原霽漫不經心:“本事不到家,就不要怪我出手快。”
李泗怕他們吵起來,連忙給二人一起倒酒。李泗轉向原霽:“關小娘子還日日追着你么?”
原霽走了會兒神。
李泗再招呼了他兩聲,他才回答:“嗯。”
李泗和趙江河對一下眼神,多年相交,二人都看出原霽渾身上下寫着一個“煩”字。
他們斟酌着:“大家都拿你們開玩笑,百姓們搞不清楚,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等你二哥成婚之後,關家來人,關小娘子隨她阿父走了,百姓們就知道你和小娘子不是那種關係了。”
二人勸:“你也不必為此煩。”
原霽不說話。
好一會兒,他低聲:“我煩的不是這個。”
他眼睛看向窗外街市上的來往行人,口上道:“我煩的是,她……喜歡我。”
李泗和趙江河怔住。
原霽一手支着下頜,一手曲起搭在有些油污的桌案上。
少年狀似苦惱:“她日日跟在我身後,甜甜叫我。我不理她,她也不在意,整日給我送吃送喝。她還說要給我贈荷包,幫我縫衣裳……明明我不能娶她,她這樣,我只好躲着走了。”
兩個好友與他垂下又揚起的眼睛對上,察覺到原霽那煩惱中若有若無的自得。原霽渾身上下,寫着四個字——
孔雀開屏。
可是一個西北長大的狼崽子,學什麼孔雀開屏?
原霽看眼兩人麻木的神情,道:“你們這種糙人,當然不懂我的煩了。”
他一句話,頓時將兩個人氣得吹鬍子瞪眼。李泗和趙江河對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圍住原霽,堵住原霽逃跑的路,兩人一起向原霽攻殺去。
原霽呵笑一聲,搭在桌上的手一拍,長箸飛起,直直戳向二人……
“蹬、蹬、蹬——”
三人疊在一起鬧騰時,束翼掀開帘子,與被壓在最下面的自家七郎目光對上。束翼也顧不上管三位郎君的玩鬧,他着急道:“七郎,快回家,大事不妙了——
“那位妙儀娘子,就是你原本的未來二嫂……被馬賊所劫,死了!”
原霽當場色變。
--
關幼萱身處胡市間,與一小攤販討價還價。
作為邊郡重地,武威郡有許多稀奇物件,是他們姑蘇沒有的。關幼萱前日收到信,說自己阿父和師兄馬上就要到了,讓她不要亂跑。阿父和師兄要來了,關幼萱自然開心,但這開心中,又藏着一絲心虛。
既為自己的離家出走,又為自己的想嫁原霽。
他們不知道她的夢,也不理解堂姐的難處,必然不同意她出嫁。關幼萱便想在他們來之前,為他們買一些東西,好去他們面前撒撒嬌。
關幼萱掰着手指頭計算時,身後馬蹄聲疾來。
原霽聲音急促:“關幼萱!”
關幼萱懷抱一包茶葉,衣袂被身後風吹揚。她回頭的剎那,原霽已經跳下馬,幾步便到了她面前。
看到是他,關幼萱詫異,又目中流光,蘊起歡喜色。
原霽板著臉,他手按着她的肩膀,語氣嚴肅:“你要撐住。”
關幼萱迷惑。
原霽便抓起她的手腕,帶着她越過人群,他說話極快:“我收到消息,你堂姐死了,屍體都找到了……”
他說得太快,關幼萱遲鈍了一會兒,大腦才轟地一下空白,她停住了腳步——
他說什麼?!
原霽按她肩膀的力道加重,痛得她眼中生霧,仰頭望向他。
原霽移開目光,卻又很快將目光移回來。他抿唇:“他們不叫我告訴我,但你不要哭,不要鬧,我就帶你偷偷去認人……你能保證冷靜么?”
關幼萱茫然。
她說:“我害怕……”
這般柔弱的聲音。
她隻身來涼州,除了她那個堂姐,還能依賴誰?
原霽心中一酸,倏地向前一步,幾乎將她摟在懷中。他俯下臉,這一瞬,無比的值得信賴。
原霽說:“別怕,我會陪着你的。”
他讓她看自己的眼睛:“你不是說在涼州只認識我和我二哥么?我不會離開的。”
關幼萱被他眼睛望着,想到了自己夢中的少年將軍。夢中他便是那樣一路領着她,護着她,帶給她安全……
關幼萱心稍微安定,她向原霽點了點頭,抽鼻子道:“我不信堂姐死了,我要去看看。”
原霽:“好。”
關幼萱被他帶出人群:“……我不會騎馬。”
原霽肩膀驀地一僵,然後輕鬆無比道:“沒事兒,我帶你。”
--
小兒女之間微妙的情誼,在生死大事面前都不值得提。關幼萱一路被原霽帶着騎馬,下了馬後跌跌撞撞地奔向事發現場。
一路上原霽已經告訴他,上午這處的胡市有馬賊出沒,他們擄走了許多年輕女郎,等軍士們將人救下的時候,旁的女郎都沒事,只有一人死了。
那具女屍在湖水裏泡了半日,打撈出來時,眾人通過衣裳和妝容,認出是關妙儀。
關幼萱哭得眼睛疼:“堂姐為什麼來這裏?她與我說,不會再亂出門的呀。”
她被領着到一處蓋着白綢的女屍前,周圍軍士愧疚而同情地望着她。
關幼萱跪在地上,掀開綢布,見那屍體已被泡得全身臃腫。雖是堂姐的衣裳,可是她堂姐是絕世美人,死了后,竟這般蒼白浮腫,極為可怕。
關幼萱趴在屍體上落淚連連。
她哭了許久,不想相信如花似玉的堂姐會遭遇這種事。周圍軍人結巴地向她致歉,可是關幼萱不想聽,她無比想證明這具屍體是假的,不是堂姐的。
明明只要她和原霽成了親,堂姐就自由了。
明明勝利在望,堂姐怎麼死了?
她不信!
淚眼濛濛,屏着那口氣,關幼萱顫巍巍地忍着自己心中的不適和懼怕。她睜大眼睛,努力去辨認這具浮腫的女屍的面容。
她一寸寸地打量,淚水掛在睫毛上,她忽然怔住,哽着喉嚨,獃獃看着。
她越看,越覺得這具女屍不是堂姐……
原霽立在旁邊,問軍士們馬賊掠奪的具體事宜。他暴怒無比,覺得在武威郡發生這種事,極為恥辱。
原霽咬牙切齒:“這是我未來二嫂!這裏是武威郡!給我把那群馬賊找到,我二嫂的事沒這麼容易完了……”
“七郎!”束翼氣喘吁吁跑來。
原霽額頭青筋一跳。
現在束翼一出現,就要帶來一個壞消息。
他眼神不虞,束翼道:“七郎,二郎受傷了!”
原霽面容綳起,目光如電。
束翼也覺得自己像災星。
他委屈地低下頭:“七郎別急,不嚴重。是二郎聽說未來二夫人死了,他一怒之下,就要去追那群馬賊。出城路上遇到漠狄兵的埋伏,受了點兒小傷,但二郎已經回來了……”
--
關妙儀身死蹊蹺,原讓親自查真相,卻礙於受傷,誤了查明真相的最佳時間。
涼州城郡中初時只有關幼萱,原讓疲憊地來找關幼萱談話,說對不起她,會給關家一個交代。
關幼萱搖頭,乖巧地:“等我阿父和伯父來了再說,我不懂這些。”
原讓怕她傷心出事,自己一邊查未婚妻身死真相,一邊養傷之餘,讓原霽去陪陪她。
關幼萱誰也不肯見。
原霽焦躁萬分,在他想像中,關幼萱必然日日以淚洗面,傷心得不得了。
他幫不上忙,更沒臉見人。二哥養傷不能出行,原霽便整日審問活下來的人,又帶人出城找之前那伙馬賊……起碼要給二嫂報仇!
原氏兄弟不知道,關幼萱不見他們,是因為關幼萱心中藏着一個秘密——
她懷疑,那具女屍不是堂姐的。
堂姐根本沒有死。
堂姐騙了所有人。
關幼萱沉默之時,心中少有地生起委屈憤怒之情——這位堂姐,是在耍她玩么?
如果關妙儀真的沒有死,而是借馬賊遠走高飛,那堂姐把她一個人留在涼州原家……到底是何意?!
--
如此各懷心思下,三日後,關氏人趕到了涼州武威郡。
不僅是關妙儀的生父來了,關幼萱這邊,除了師姐因為遊學的緣故不在,阿父和師兄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