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入河陽
自臨安一路走來,已餘三個月,雖說不似大唐高僧取經后的九九八十一劫難,卻也凄慘。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野魚,逮個蛤蟆撰出糖粉來還算稀鬆平常,真正苦了小祖宗的是那一望無際的平原,前有蠻夷,後有土匪,偶然懷念朱門酒肉臭,眼前道旁只有餓死骨。
那匹原本膘肥體壯的汗血馬兒,如今骨瘦如柴,吹燈拔蠟。如不是念在一路上勞苦功高,早被小金爺在河邊宰了打了牙祭。總算是各路神仙諸佛保佑,老馬識途,於今早五更時分進了大秦河陽城。
早先站在城樓前的虎威將軍都驚了,暗嘆一聲:這是猴兒還是人呀?
怎麼地,衣衫襤褸,一頭黑髮都打了結了,頭上那頂明晃晃的金冠也早就當了三兩酒肉下肚,化作了黃湯。依稀還能看的就是那諜大旗出關公文,捏着鼻子接過了去,恨不得當時就暈了,可憐,馬兒今早也不知道吃了個甚東西,一路上竄稀不止,到了河陽城門樓前,彷彿找到了風水寶地,非要拉上一泡才算功德圓滿。
差人如不是這小泥人實在太臟,估計早就水火棍斥候了。
終於是過關放行,遠遠還聽見背後那位官差大人叫罵不止,道:
“城內禁止畜生隨地大小便,違令者罰銀五十兩!”
金鱗冷“切”了一聲,遠遠朝他豎起一個中指。
天見猶憐,小金爺是沒瞧見自個兒的那副泥猴樣兒,他可是個派頭十足的少爺哥們,在臨安的遠近聞名,那也是打一大早從那面柜子上的梳妝鏡開始,用他娘姬天瑤的話說那就是,有趣的靈魂千篇一律,好看的皮囊萬中無一,要是這幅禍國殃民的美人坯子糟踐的跟叫花子似的,恐怕全天下四萬萬待嫁閨中的少女先不答應。
可惜,命運作弄,如今這具落水狗,除了比叫花子磕磣點還真一無是處。金麟仰着頭兩隻腿就這麼拖在馬肚子上,一顆腦袋靠着馬屁股,那股隔夜攪拌的青草味混合著酸臭,從頭頂飄過,期間多少酸爽自然不言而喻。
心道:
瑤姐呵,你是沒見到兒子糟了多少罪過。
突然間,他彷彿聯想到姬天瑤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兒,瞧見了這幅鬼樣子,一定指着他鼻尖罵道:
小崽子,你是天殺地刮的阿彌陀佛。
再後來,她一定又是忍不住落淚,咒的那大旗皇宮裏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生。
想到這裏,不經意的竟是鼻子一算,眼裏有些滾燙,他急忙坐起身來,險些讓眼淚掉下來,自顧自的呢喃道:
“瑤姐,沒想到幾天不見還挺想你的……”
河陽城裏投來異樣的目光,大概是活了一輩子就沒見過這麼髒的人,以至於,到了遠近聞名的龍鳳酒家時,小金爺險些被當成叫花子給扔出去,最後,當然是有錢能讓鬼推磨,一張千八百兩的銀票甩出,掌柜那張黑臉,頓時,桃花爛漫,僵直的肥豬肚,也能彎的動腰了,卑躬屈膝間給迎了進來。
此刻,樓上高朋滿座,行令划拳之聲不絕於耳。
單有那麼一桌,清一色藍白長袍,長劍依靠,三個爺們之中坐了一位妙齡少女,天資靈秀,一張羊脂玉般的俏臉兒,此刻,被高粱老酒熏的微紅。她瞪了一眼剛走上樓來的那個臟猴兒,不無厭棄道:
“師哥,你不是說龍鳳樓才是河陽最好的酒樓嘛?怎麼還有乞丐!”
很巧,她高高在上的姿態,似鶴立雞群,銀鈴般的聲音,很是好聽,此刻,一字不落的全落在了金鱗耳朵里頗顯的刺耳。後者,不惱也不怒,只是掰開眼皮,淘氣的從着她做了個鬼臉。
估計,那少女平日裏是受盡恩寵的千金小姐,當即,跟團點了火的草包一般“豁”的站直了身子。
“坐下,師妹!”
旁邊一名憨厚高大的壯年男子,估計就是她口中的大師兄,一臉賠笑的拉她就坐,期間,還不忘朝金鱗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可見老實人無疑。
金鱗冷哼一聲,也不願跟着黃毛丫頭多做糾纏,吩咐一聲小二,賞了幾兩銀子,上的三樓安排洗浴更衣自不必說了。
只是,那少女當下還憤憤不平,抱怨道:
“大師兄,你拉我做什麼,沒看到那個叫花子欺負我!”
三位師兄一眾汗顏,出門在外,師父特別囑咐,好好看待自家寶貝女兒,可是,這位初入江湖的小姑奶奶,道行不高,脾氣不小,偏愛“打抱不平”,到處惹是生非,一路上若不是幾位師兄幫襯着,恐怕回不回的龍虎山都很難說。
“師妹,出門在外比不得神霄宮,凡事你要學會忍讓!”
其中,一位高瘦男子說道。
少女氣鼓鼓的撇下筷子,彷彿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的。一頓飯,自然吃的不歡而散。
說時遲,那時快。不消一炷香的功夫,自打三樓客房裏,腳步聲漸近,走下一名紅衣偏偏的少年公子,某樣兒俊美,一把摺扇扶胸,上頭綉着萬里山河,當真是有閑庭雅緻之風,游龍戲鳳之氣。
少女看的驚了,忍不住小臉微紅,只感覺杯里的酒更烈了,心跳的厲害。
“師妹,你是怎麼了?”
他大師兄心細,只見平日裏活蹦亂跳的小師妹,此刻,靜的跟只貓兒一樣,臉色泛紅,活脫脫是八月懷春。
急忙,與眾位師兄弟一齊隨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猛的驚為天人。
好死不死的,金鱗小公子就挨着他們那張桌子坐下,吩咐店小二將龍鳳酒樓里拿手的肉菜都上了一份,出手之闊綽,更是令滿堂驚嘆。
“怎麼,不認識了?”
說罷,他笑着擠出一道鬼臉來,少女明明瞧見了,卻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羞的直低下了頭,暗道:
這個人好不討厭……
“小師妹,啞巴啦!”
三師兄年紀最小,與她平日裏最是投緣,此刻,不無調侃的叫道,眾人哈哈大笑。
河陽人喝酒,講究卓杯細品,一定要雅氣,比如李白曾有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說的是葡萄酒配上月光杯,方是人間極品,喝的出各中滋味。以後,各路文人騷客,沽名釣譽之徒,將品酒文化推向極致,什麼汾酒要用犀牛角杯,梨花酒配的上玉杯等等,留下酒詞艷賦更是不計其數。
金鱗管不得那些俗套禮節,他生在臨安,長在臨安,喝酒用不上什麼酒杯,高興了舉壇牛飲,每每烈酒入喉,才有“沙場秋點兵,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的金戈鐵馬之氣。
所以,當下這位文弱賓賓的公子哥仰頭灌下一壇陳年高粱之後,滿座酒客皆驚,這是多少豪邁的酒量,要知道河陽城的冬天,那是要凍死人的。那些刺骨冰冷的鵝毛大雪下,只有烈如青天白日的高粱酒方才驅的走寒氣。所以,高粱酒烈,堪比秦川深嶺里的踩狼虎豹。
金鱗撇了撇嘴角,那壇酒已經下肚,此刻,依然不能夠盡興。雖說,腥辣無比,卻欠缺一份醇厚。想起平日裏那位百歲高齡的夫子曰:如此俗酒是寫不出“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種絕妙詩句的。
不由,讓店小二再上兩壇,酒樓一片唏噓,更有甚者道出了一句:暴殄天物。
恰時,一句佛號宣道:
“阿彌陀佛,施主可否施捨點善緣。”
只見,從下而上一位光頭和尚,粗布袈裟,一串乾涸枯裂的佛珠掛在脖頸,原是一臉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和祥面貌,如今,風餐露宿,修行艱苦,當得起“凄苦”二字。
店小二急忙上去驅趕,罵道:
“哪裏來的窮和尚,要討飯去別處討去!”
言罷,直接往外轟,可憐老和尚風燭殘年,眼看着孤苦無依。突然,只聽哎喲一聲,店小二抱頭跳腳,捂住腦袋腫起的大包,但見,地上不知幾時多了一定元寶,大喝道:
“那個不長眼的潑皮無賴,敢砸你家李爺爺!”
面對店小二的叫囂,一時間鴉雀無聲,半晌,有隻清秀的小手揚到半空召了召手道:
“你家小金爺爺砸的你這潑皮無賴。”
頓時,一片哄堂大笑,看着店小二那滑稽模樣,就連那少女也是不禁樂出聲來。
“放他過來,小爺請他吃酒!”
金鱗憊懶道。
銀子就是好使,店小二哪裏管他是誰,頭上的大包還沒下去,只見,金鱗手裏頭又揚起了一個元寶,慌忙請那和尚入座,自己一溜煙的跑了,臨了還不忘拾起那隻見了紅的大元寶,暗想:今晚,可又有錢去找小翠溫純,這一下挨的值了。
和尚就坐,看着滿目山珍海味,上好佳肴,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宣起佛號,道:
“小施主,宅心仁厚,只是老衲乃佛門中人,吃慣了粗茶淡飯,不知可否舍一點清粥小菜?”
金鱗彷彿早就料到這老和尚必定有這套說辭,他越是端莊,偏偏這家少爺越是不肯,起身將一壇酒遞到他面前,笑道:
“大師,何必執着,你們修佛的老祖宗不是說過嗎?如能明白自身真,有真才是成佛因,不求自真外求佛,尋覓全是大痴人!難道,阿彌陀佛打過包票,不喝酒光吃菜就能成佛了?”
和尚一愣,倒是眼前一亮,微微一笑,頗感有趣。
金鱗伸頭又給他夾了一筷,龍鳳樓拿手招牌菜乳汁扣肉,肥而不膩,火候恰好,道:
“來來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喝酒吃肉強健身體,不然到時候去了西天見阿彌陀佛,擺着一張苦瓜臉,有佛也不給你做!”
和尚僵直了片刻,頓時哈哈大笑,道:
“好一句尋覓全是大痴人,小施主,博學多才,深諳佛理,倒是生了一張好口舌,像極了我二十年前的一位故人!”
金鱗“哦”了一聲,卻問道:
“難不成,那位故人也跟我一樣勸大師喝酒吃肉?”
和尚點頭,笑道:
“何止喝酒,那位故人桀驁不馴,風流不羈,他說人的真話都是藏在心裏,哪有寫在經書上。”
“不能!”
金鱗訝道。
和尚又道:
“寫在經書上的能叫真話嗎?”
金鱗搖頭表示同意。他二人相視一笑,舉手將酒罈碰了個大響,異口同聲罵道:
“真他媽的下賤!”
此刻,少女聽了多時,又見他二人哈哈大笑,不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她大師兄道:
“大師哥,他們二人說的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忠厚男人面露和祥之色,微笑解釋道:
“那位少年說的是五祖慧能臨終偈子,意思是不要強求外在原因,只有參透反觀內心,參透自我,才能得到成佛。”
少女明燈一般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忽道:
“勸和尚喝酒吃肉的祖宗慧能,那也肯定不是什麼好和尚!”
他大師兄大驚,忙是一把攔下,正色道:
“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不可造次,這位和尚乃是當今般若金剛門玄字悲四大神僧之一玄智大師!”
少女嚇了一跳,玄智什麼的確實沒有聽過,倒是四大神僧的名頭恍如青天白日,大的很,高的很。但是,任憑她一雙凡眼,怎麼看眼前的這個凄苦和尚,怎麼也看不出哪裏有一點神啦!
只見,他大師哥整了整衣容,走到玄智面前,單手持禮,道:
“晚輩神霄宮宋大義門下松青見過玄智大師。”
只見,玄智也不如何起身,頷首點頭,表示謝禮,兩隻枯槁的老眼,望着他,笑道:
“阿彌陀佛,原來是宋大俠門下長徒十虎松青,久仰久仰!”
松青訝異,輪手段,他在神霄宮不算靠前,行走江湖幾年,倒是殺過幾個無名之輩。沒想到這位高高在上的玄智大師居然聽過自己的名號,當即,忍不住的欣喜。
他本想說“哪裏,哪裏”可是有人居然比自己快一步,只見,那少女豁的跳出,衝著玄智笑道:
“老和尚你也曉得我大師哥的厲害,那你知道我是誰?”
松青大驚,暗罵:這小姑奶奶真的不會說一句人話。當下,喝道:
“師妹不得胡鬧!”
玄智擺了擺手,表示無妨,道:
“十虎松青乃近年來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老衲自然知道,只是這位姑娘……”
金鱗在旁忽然“噗嗤”一聲樂了出來,暗道:這老和尚,壞的很。
少女見他居然不知,當即,面有不快,又見那英俊公子不合適宜的笑了出來,便恨恨瞪了他一眼,叫道:
“我爹乃神霄宮落霞峰首座宋大義,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
玄智如作恍然大悟,道:
“失敬失敬,老衲孤陋寡聞,往日只知道宋大俠名號,卻不知道他還有一位千金!”
那少女氣的臉都青了,她身旁松青也是面露陰霾,少女氣急,知道老和尚不好惹,便把氣都撒在了那俊美公子的身上,蔥鬱般的指頭挑着他,嚷道:
“你笑什麼!”
金鱗輕咳了兩聲,笑嘻嘻的答道:
“自然是笑可笑的東西嘍!”
少女被他一噎,竟是講不出個東南西北來,半天,漲紅了俏臉,大聲道:
“那什麼東西可笑?”
金鱗收了收嬉皮之色,反而一本正經道:
“那就是笑你嘍!”
在場不單就是他們幾個,幾十號賓客也是暴發出雷鳴般的笑聲。那少女成功被他點怒了,伸手,就要教訓他。
她自幼受的父母疼愛,自然被寵的不成樣子,恰是宋大義與紀慈一輩皆是天資出眾的人物,身為他們女兒,別的沒學會,倒是一身根骨也是得天獨厚!按照宋大義的說法:落霞宮眾弟子天賦平平,就是自己女兒還有點修練的聰明,假以時日學枯心做個女首座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這一掌捏足了她十成的魂力,加上神霄宮排雲掌威力奇大,少女也是跟她娘軟磨硬泡才學得的,一時間沒有控制好威力也是正常。
金鱗自然是修行白痴一個,但凡他會一點本事,也端的看出少女年紀雖小,卻道行不淺,活不該招惹她。
一在旁,玄智心頭驚嘆一聲:
好俊的手法,好辣的女娃!
松青適才一時大意,岔了神沒有看住師妹,眼見她動了真怒,一條活靈生命就要斷送在排雲掌下,連忙要叫住,已是來不及了。
“霍!”
一陣剛風四起,少女那擊排雲掌剛好與之相對,只聽的轟的大響,迎面拂過一隻老舊斑黃的寬大拂袖,眾人感覺耳膜生疼,金鱗額前幾根青絲戛然折斷,手裏一輕,那隻十斤重的酒罈列列作響,最後如承受到了極線,清冷一聲,碎成了無數瓦片,高粱酒濺了一地。
玄智高宣了一句佛號,反觀少女面色清冷,身子止不住的往後倒退,松青眼疾手快,運勁拖住那少女的後背,不曾想到佛門金剛掌里如此霸道,他自持多年清修苦練,本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卻硬生生被拉退了半步,暗暗心驚。
好厲害的和尚!
少女心頭驚過一絲惶恐,,她還是第一次敗在對招瞬間,而且對方老態龍鍾,老和尚並沒有出招,硬生生是靠魂力將自己逼退!她初入江湖,時候短淺,稚氣以為普天之下除了父親,母親外還竟有人有如此道行,今兒個開了眼界了。
金鱗一身行頭還是嶄新的,此刻,濕了大半,他開始下躥下跳,大呼小叫,道:
“神霄宮的娘們真是麻煩的很!”
他這話本就是對着少女說的,可惜,小東西不知道,若真入了神霄宮,還有個枯心上人,這話要是叫她聽見了,多少個金鱗也叫老尼姑給斃了。
“你……”
少女一邊是驚懼萬分,一邊又是失了面子簡直氣急,竟結巴了說出不話來。
松青眼見情勢不對,他算的上久歷江湖,想必今日在這老和尚手下決計討不到好去,只有回到龍虎山待日後在說,急是一把按住他小師妹,語氣懇切道:
“晚輩不知禮數,還請神僧莫怪,我等這就告辭了!”
於是落荒而逃,臨了,那少女還恨恨不往白了俊美公子一眼,金鱗無奈的報以一笑,送道:
“不送,一路走好。”
期間,多少小人得志就不必多說了。
苦了玄智,得道高僧,心想僅此一遭,又要橫生出多少枝節!
正在此時,金鱗打理起自己衣衫,忽摸得腰間一輕,那隻臨安小相好親手縫製的錢包竟不翼而飛,當即,臉色大變,道:
“他奶奶的,九門十八道,毛頭小賊竟敢偷到祖師爺爺頭上了!”
隨機,忽的探出半個身子,又可見一道矮小的身影,早急忙慌的跑出了龍鳳樓,期間還撞了神霄宮那個少女一擊滿懷,踉踉蹌蹌的衝進人群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