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林中小屋
消息這東西在神霄宮就像山風一般靈通,不用多久,金鱗大名便傳得龍虎山沸沸揚揚,如雷慣耳。
作為巴豆事件的始作俑者,金鱗做夢也想不到暗地裏竟辦下一裝天大好事,神霄宮弟子深惡痛絕的千年早課被迫關停了三兩天,這可苦了宋大義,落霞殿百年丹藥一日燒,這些半大小子仗着肚子痛,竟把熊蜂玉露丸當他娘的豆子吃,驚的老宋直捂着心口叫喚。好在那些熊蜂玉露丸也沒算糟蹋,小崽子們一通療效后,有病治病,沒病強身,用不了三兩日個個如狼似虎,就差不能胸口碎大石,喉嚨頂鋼槍了。
消停了沒幾日,金鱗就聽到了一個讓他欲死不能的消息,年輕一輩的弟子中,竟然有人湊錢要弄他。小金爺本來沒太放在心上,權當是熊蜂玉露丸大補過頭,雄性激素直逼生理極限。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近些天,總有那麼些個膀大腰粗的朝陽殿弟子堵在廚房外,一個個凶神惡煞,摩拳擦掌。
小金爺憑藉十幾年來混跡臨安街頭打架鬥毆,欺男霸女的經驗斷定:不能出去,容易被打死!
所以,頃刻乖巧了很多,也會燒飯了,也會洗碗了,就連摘菜和面這類工作,一不叫苦,二不怕累。搞得一眾小道士心驚肉跳,紛紛以為孽壞的小祖宗是不是又在憋什麼大招,難不成這次毒瞎了全宮的道士不夠下次就該殺人滅口啦?
可愁壞了老楊頭,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着。每天望着笑盈盈的小崽子,他一顆心臟就跳到了嗓子眼,如此這般下去,估計用不了半個月就該得心肌梗塞死了。無奈之下,只好邁着一條跛腿,連夜趕了幾十里山路,去乾坤殿請禰衡來把人帶走。
誰知,禰衡白眼一翻,豪橫道:
“你惹不起,我更惹不起,還就明說了,當初把人給你的時候,就沒想着把他帶回去!”
說完“彭”的一聲就把山門關了,暗自慶幸,這塊燙手山芋,終於是送出去了,你楊老頭愛給誰給誰,反正我乾坤殿就不要,拿我當阿無卵可不行!
苦的一屆老頭着實沒有辦法,若不是狠不下心,估計都能偷偷在乾坤殿門外弔死。號喪似的在外頭哭了半宿,才一跛一拐的回來燒飯。
金鱗小祖宗是沒有想到,自己一番折騰居然能給孤寡老頭帶來這麼大的心理創傷。往後的幾日,老楊頭走路都饒着他盤道,殊不知,為了以防萬一,老頭兒恨不得睡覺都睜着一隻眼睛。
那更別說喝酒吃肉了,只要現在一看到老酒,那不爭氣的肚子就跟翻了天一樣的鬧騰,活活逼着一位酒膩子,後半輩子從了良。
不過,終歸是物極必反,苦盡甘來。一日,當柯鎮惡帶着一眾道士說明來意之後,老楊頭感激的熱淚盈眶,直呼上天開眼,連晚飯也來不及吃,偷了功德箱裏一把銀子,下山將幾個寡婦家門踢得碰碰作響,縱慾之後,以慰蒼天有好生之德。
“送飯!”
金鱗打老楊頭嘴裏聽到這個詞,就差沒活活氣死,眼瞧着一桌子的雞鴨魚肉,高粱燒酒,頓感沒了胃口。要知道,誰能有這個福氣,讓臨安小金爺給他送飯,就是姬天瑤卧病在床的時候,也是身旁小丫頭給伺候周到。
老楊頭咂了咂吧牙花子,皮笑肉不笑的表示,一天不過幾里山路算不得勞累,他們神霄宮后廚是他永遠的保障,只要您小金爺應下這個活兒,以後必定是要肉給肉,要酒給酒,每月初一十五捎帶弄兩個風韻猶存的寡婦上山也不是不可以商量滴。
小金爺聽到這話,嘴裏一口燒酒,立時噴了老楊頭一臉,急忙打住,好傢夥,想不到這老爺子還挺有一套,自己那些勞什子愛好,全當一股腦的往金爺頭上灌,什麼風韻猶存的寡婦,說白了那就是見到漢子兩眼放光餓到走不動道的母夜叉顧大嫂,老小子插根雞毛當旗杆,把小金爺當成什麼人了。神霄宮那些黃花大閨女沒見你給我弄兩個,倒是往山下雞窩堆里召婆娘,也虧你想的出來。
老楊頭委屈,他實在有心無力,不要說神霄宮裏的女娃子,就是普通人家的黃花大閨女,自己也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如果真有那手段,也不枉白活了六十多還孤獨終老。
金鱗嘆了一口氣,拍着老楊頭的背,知道他又提到傷心處,連忙表示安慰道,黃花閨女有什麼稀罕的,那都是是不懂事年輕人才喜歡的玩樣兒,河陽城裏的寡婦多好啊,服務周到,技術全面,斥候起男人來那叫一個殷勤愜意,你老楊頭可以嘛,在這一塊發展發展還是很有前途滴。
二人這麼墨跡了一宿,酒喝得高了,期間高歌起舞自是不用說了,那一夜可謂驚的龍虎山一脈雞飛狗跳。
次日,天尚蒙蒙亮,老楊頭求爺爺告奶奶一般拉扯着小金爺起床,給斥候了洗漱以後,親自提了一筐饅頭青菜,讓小道士帶路,給送了出去。
臨行前,一眾道士跟打了雞血似的,站成兩排歡送,彷彿是要太子登基,老楊頭更是不放心跟了他一路,總算是瞧不見了,這才又端起老煙槍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心道:
這閻王爺,總算是送走了,日子也好過了。
此刻,山那頭的落霞殿裏,一處偏矮小竹屋,趁着陽光恰好,一名少年懶懶的躺在卧榻上酣睡,也不知他夢到了些什麼,哈喇子流了半個枕頭,他渾然不覺,只顧裂開大嘴,嘿嘿的傻笑。
忽然,有隻靈巧的小手猛的掐住了他的鼻子,少年瞬間憋紅了臉,四隻手腳在床榻上一陣翻騰,最後撐大了雙眼,猛的驚醒過來,重重的吐出一口子濁氣,嗆的連連咳嗽了幾聲,瞧見了面前那一張笑顏如花的俏臉,霎時呆了,末了低下頭木木的叫了聲:
“師姐……”
宋玲瓏嬌笑可愛,瞧見自家小師弟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故作老氣橫秋裝,道:
“陽明,你又在練功的時候偷懶,看我不告訴爹爹,叫他好好罰你!”
那個叫陽明的落霞殿弟子,天資平平,素來不招宋大義喜歡,又攤上這麼個喜好作弄自己的大師姐,這些年吃過的大虧小過沒有一千也有一萬。
“小師妹,你別嚇唬他。”
此時,又推門進來一個高瘦道士,在他身後陸陸續續的走來幾人。
陽明一看,便如同見到救星,慌忙起身紛紛見禮道:
“三師兄,四師兄,伍師兄。”
那師兄是個高瘦男人,名叫劉季,早年間是個泗水亭長外加潑皮無賴,只因,隔壁馬寡婦與他情深日久,被人浸了豬籠,一時間想不開,來到神霄宮做了道士。可憐,他那位白髮暮年的老爹,本想姓劉取個季字,效仿當年高祖斬白蛇起義,圖點帝王氣,可惜,兒子不爭氣,還未開枝散葉,便做了道士,那時候,道士身價普遍不高,比起太監稍微好點,但掄起本職工作,好歹沒卵子的閹貨能在宮裏上班,伺候皇帝婆娘,說出去大小是個五品官,劉父氣絕,不過三月就撒手人寰,可謂又一個坑爹玩樣兒。
“小師妹,我和你兩個師兄都到齊了,有什麼事就說吧!”
劉季高蹺着二郎腿,這些年來,身上的流氓氣不減反增,也不知道道家學說都讀到哪條狗肚子裏去了。反倒,宋大義喜歡的緊,每每紀慈要教訓,他總是第一個護着,道:
“莫生氣,莫生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做道士已經夠苦了,這點歪風邪氣應該要有的,不然,做人多少無趣。”
其他,他是不知,宋大義門下弟子本來就少,劉季雖說時常不着調,可也算天資上層,能勤修苦練的主兒,比起諸如門下青松這等榆木腦袋大師兄,他還是寄希望於老三多一點。
宋玲瓏嘿嘿一笑,偷摸道:
“我們去作弄一番那個叫金鱗的小崽子,可好?”
她滿懷希望的眼神看着眾師兄弟,老三就無所謂,這些年除了與師父師娘平日裏切磋,每每被打的皮青臉腫,他娘的盡挨揍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幸揍人,他表示同意,一雙手恰時就癢了。
老四,老五,一個叫曾理一個叫曾毅,天生的雙半兒,無論模樣戳蓋兒,脾氣秉性一致相同,當下也表示智力不夠,只要能動手就行。
倒是,老七陽明無不擔憂,他這個大師姐宋玲瓏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口裏說著捉弄戲耍,到頭來還不是被她吊起來打。真擔心,那什麼叫金鱗的同門師兄弟真的可憐。
悻悻道:
“那要不要告訴一聲大師兄……”
他越說越小聲,不料先是挨了他三師兄劉季的一個腦崩兒,罵道:
“你他娘的讓他知道又該他娘的倒霉了!”
宋玲瓏也是給他一記白眼,喝道:
“你個慫貨,每次打架就害怕,看面相就是叛徒!”
說完,彷彿不解氣也照着他腦門上來這麼一下,陽明小嘴一倔,索性委屈的不說話。
豈料,宋玲瓏見他賭氣,不覺心裏得意,起鬨道:
“三師兄,四師兄,伍師兄,咱們先欺負欺負小七練練手!”
一陣鬨堂歡弄,隨着陽明哀嚎慘叫,這就鬧開了。
再說,金鱗跟了那小道士走了不知幾里山路,天色可就慢慢暗了,腳下路崎嶇泥濘,小金爺忍不住腹誹道:
那姓楊的老小子,是不是成心騙自己,又或者躲在那裏看他笑話。這哪裏是只有幾里,都快走出龍虎山地界了。
“偌,就在那兒!”
小道士伸手一指,但見不遠處小竹林分開一路,盡頭成一片原型空地,中間靜靜的立着一所小屋,此刻,秋色漸遲,忽,聽得屋裏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道:
“牛鼻子道士,本座要殺光你們!”
那聲音比鬼魅凄涼,似老鴉驚悸,聽的人汗毛倒豎,隱隱給那小屋蒙上了一層鬼氣。
金鱗遍體生寒,問道:
“那裏面住的什麼人?”
小道士訕訕一笑,忽又作陰霾奸笑狀道:
“來了你就曉得了。”
說完,自顧自的走了,金鱗在他後頭,疑神疑鬼,剛才還亂跳的心裏生出了一個怕字。
距離很近,金鱗卻感覺走了一輩子那麼滿場,此刻,他腦子中就差把山海經里的妖魔鬼怪數了個邊。
那小道士越走越快,直到帶金鱗走進了那間屋子。一到裏頭,本想着應該是黑燈瞎火,有個不知名的紅衣女鬼在人身旁繞來繞去。可沒曾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是一間四面磚牆打造牢固的房子,從門頭進來燈火通明,一張矮床靠近東南角,顯的格外孤單,正對過有一條鐵窗,幽幽月明從當中撒了進來。
“放本座出去!”
一雙琵琶鉤重約百斤,從那人胸前鎖骨穿過,她動的急了,隱隱還滲出鮮血來,白衣早就染黑,那些黑色暗暗發紅,仔細聞起來,尚帶有一股腥味,可見,她困在此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金鱗感覺毛骨悚然,在他眼前,是一個白髮老嫗,雪一般的白髮遮掩了她的面容不知,此刻,那老嫗兩手兩腳都分別給一條精鋼鐵索鎖住,索頭釘在了牆面上,四條鐵鏈剛好容她可以爬行一個身位的距離,一身囚服原本應該是雪白的,眼下老破的發黃,順着胸口還有鮮血緩緩流下。
金鱗發誓,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如此殘酷的景象,但是,他不傻如果一個人沒有犯下滔天大罪,是不可能被神霄宮鎖在這片深山曠野當中,受盡琵琶骨穿胸斷骨的折磨。
這就是煉獄,永世不能翻身!
小道士看的冷笑一聲,只見,他放下手裏的食盒,忽的一轉身,從牆邊去下一隻開刃鐵片的長鞭來。但見,他面色古怪,似乎暴虐下的暗暗欣喜,完全不像平日裏看上去的那般憨厚老實,站到老嫗面前三尺距離,那距離算計的極好,剛是她夠不到的地方。
小道士忽的高高揚起手裏鞭子,金鱗眼瞧着老歐忽的縮成了一個球般,腦子扎進了捲曲的膝蓋間,用手護住後腦,竟在瑟瑟發抖,兀自嘴裏還喃喃嘀咕着:
“不要打,不要打……”
那小道士哪裏肯聽,手裏的鞭子呼呼風聲作響,照着她的身上就招呼了下去,看的出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那使鞭的手法,和此刻臉上得意暴戾的神情,就像地獄裏油鍋跳叉的小鬼。
隨着他鞭子一下二下的落下,老嫗發出了凄厲的慘叫,又開始兀自討饒的話,只見,那鐵片厲害的很,隨着鞭子的抽動,一下下擱在活人肉上,金鱗早前看過殺豬,知道白刀子割入肉里時多少殘酷。
那時候,他還小心智單純,問姬天瑤道:
娘,豬會疼嗎?
姬天瑤笑着回答他,刀子很快,豬感覺不到什麼就死了。於是,他笑了只當那隻三百多斤的肥豬睡了一覺。
現在,他可笑不出來了,一幕幕的皮開肉綻,一記記的血肉橫飛,彷彿刀片一般擱在他的心裏,叫他瑟瑟發抖。
他不禁問自己,這是個人啊,不是牲口!
小道士還不盡興,他眉頭凝在了一塊,嘴角上揚,似登仙極樂般舒爽,看在外人眼裏,此刻,脫去那件藍白道衣,就是個赤條條的活鬼。
他剛還要揚鞭,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小道士詫異,回頭望向金鱗,他嘴角居然還在笑着,金鱗猛然感覺這個孩子的可怕,心中莫名驚恐。
“要是打死了,你不好向上頭交代。”
小道士點頭,表示同意,他熟練的收起鞭子,轉身又到門口拿來一隻糟糠的木桶來,金鱗只感,一股騷臭酸腐的氣息撲面而來,直是要熏的人暈過去。
只見,那小道士提起食盒,便把裏頭的饅頭白菜一股腦的都倒進了裏頭,然後用腳踹到那老嫗的面前,冷笑道:
“吃吧,爺賞你的。”
金鱗愕然失色,他親眼瞧見,那老歐接過那桶豬食,真的伸手去抓,狼吞虎咽了起來。不禁胃裏一陣翻騰,隔夜的苦膽水都嘔到嘴邊。
此刻,他冷,瑟瑟發抖的冷,望着小道士滿足的嘴臉,平生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惡鬼!
“她就交給你了,千萬別手軟。”
說完,小道士輕車熟路的推開門就出去了。
金鱗尚在余驚當中,那老歐吃着手裏一團不知何物的湯水,滿嘴流油,透過白髮下一雙空洞黑漆的眼睛,竟在望着他嘿嘿發笑。
第一次,小金爺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公子,拉近了殘酷的現實,他發現人其實是可以卑賤的活着,所謂的尊嚴也可以被別人踐踏。
只是,少年人尚還天真,他的良心沒有抹黑殆盡。下一刻,他止住了顫抖的身體,喘着粗氣,一腳過去踢翻了那隻木桶。
老嫗驚的又往牆邊縮了縮,但見,新來的這個少年伸手往牆邊去取鞭子,她開始害怕,遍體鱗傷的身子反比剛才抖的還要厲害,歇斯底里的叫嚷着,依稀里金鱗聽清楚了她的話。
別打我,別打我……
“別怕……”
金鱗只是淡淡的道,他拿過鞭子往門外一扔,然後走進老歐身邊,也不知此刻應該是哭還是笑,伸手從懷裏摸出兩個尚帶餘溫的白饅頭,道:
“以後就別吃豬食了,頓頓有乾淨的白饅頭給你吃!”
老嫗似乎驚了,她應該從來沒有想過天下還有少年這般的傻子,她桀桀怪笑着,忽然,伸嘴咬向金鱗的手臂。
金鱗吃痛,急忙縮回去,兩隻白饅頭掉在地上,老歐一把搶過,就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囫圇吞棗的往嘴裏塞。
金鱗手臂火辣辣的生疼,抬起一看只見兩道整齊的牙印破了一塊皮,滲出血來。此刻,他才後悔自己方才心善,險些被瘋婆子咬掉一塊肉下來。
恰在此時,老嫗又開始罵開了。
“你們這些臭道士,狗道士,本座要是出去了,一定殺光你們,殺光你們……”
金鱗駭然,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