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花雨
一日,佛陀在靈山說法,對眾弟子慨嘆道:“有情世界中,古往今來,男女之間,一切情執無不都是鏡花水月!一切情執都是夢幻泡影!……”
爾時法螺甫吹,花雨滿天。天地彷彿悵笑,百物受感,曼陀羅花揚揚墜墜,從空而降,散漫無際,零落如雨。空中天人們飄飛,似斷葉浮雲,在花林中薰天香,奏天樂。宇宙間,一時悲音四起,情懷悵惘。
當即所有的佛法聽眾都僵在那裏,濡濕了眼,淚紛紛隨着花雨墮下。
有一隻蝴蝶逐花香飛來,便翩然湊趣,棲息於佛手中所拈的蓮花上。那天地中的小生命,性靈猛然受到啟悟,竟也開口說人言,問:“智者佛陀啊,您不是常說人身難得,現在怎麼哀嘆起男女情事呢,而且好生悲憐,連小蝴蝶聽了都忍不住想要哭泣……”
佛陀金光普攝天下,巍峨身軀聳立,慧眼穿透歲月,微笑不粘時空,口中讚歎小蝴蝶道:“世之精靈!雖為羽類,不在人界,卻能辨美醜、逐香妍,戀慕我手中的花,聽懂我的妙法之音。一花一世界,一蝶一塵緣,一人一道心,一夢一浮生!但願你與我的百千眾弟子,聽了我此下的說法,能夠忍受住悲傷,不要過於愁煩鬱結!”
在場聆聽法音教誨的眾弟子,霎時間仿若看到蝴蝶身上,流淌着佛陀的靈慧。
緊接着,佛陀又振聾發聵地說:“我以悲憫之心閱察世人,體驗其情,發現人在世間,雖多如恆河沙,無以計量,其中不乏燦若星辰的智者,卻都有三種與生俱來的痛苦,最難擺脫。
則是,人生於世,命皆隨緣,茫茫然像飛花落葉一樣,全憑偶然際緣,履行未知路途,受人生宿命的痛苦;
次則是,心意識的念頭像蟒蛇一樣,纏縛住人,使他們常難於安定,往往執著**,受精神墮落的痛苦;
再則是,世間真正相知的人,少之又少,彼此相傷的卻多之又多,受相知迷茫的痛苦!”
曼陀羅花陣依然繽紛飛轉,花雨久久不散,入齒剎那仍怡香,一切眾弟子都沐浴其中,聽聞之後,頓時如五內俱絞,有斷腸之痛,幾欲捶胸頓足不已。
唯有蹁躚棲於花上的蝴蝶,仍探詢地問:“我聽說佛陀舌綻蓮花,從不講虛妄的話,今天怎麼偏離主旨,不說男女之情了呢?”眾弟子正欲睨它不夠恭謹敏慧,卻聽座中有聲傳出:
“男女之情,依託命運,先前誰也不認識誰,後來卻情絲糾纏,愛怨相結,豈不是宿命塵緣;情愛時人皆有執著心,豈不常苦楚;愛與不愛,又豈不受相知深淺的影響。世人最為痴魔的是,愛一個人就會妄想鑽到那人的夢裏,貪看那人每時每刻的意念,而當不愛了,就妄想趕快從那人的夢裏逃逸,如嫌棄嘴邊的飯一般,害怕那人糾纏……”
正是佛陀座下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薩,左手持般若經書,右手執斬魔寶劍,如雷貫耳說道。他那無情無欲的坐騎獅子因法不對機,就困頓睡着,呼嚕聲聞於眾耳,使眾弟子略蹙眉。
蝴蝶於是飛過去歇在獅身上叮了它一口,本待只把它喚醒,不妨獅子受擾后輕吼一聲,追撲過來。
佛陀身前最愛的弟子阿難雙手合十,目光如炬全無紅塵,眼似秋水不染世情,對那正靈動躲閃的蝴蝶叮嚀:“男女之愛,都是塵心作浪,苦恨作舟。由不愛到愛,或者,由愛到不愛,不過須臾之念,幻如泡影,隨時流轉,變化無常,愛與不愛,都是痛苦,萬難將息!”
佛陀點頭讚歎,右手食指中射出一輪金光,止住蝶戲聖獅,法音響徹三千大千世界:“情的世界,浮動着珍珠和泡沫,但後來俱為泡沫。世人一旦入了情魔之障,就忘卻來時路,悵然不知所往矣,如貪戀鏡中花,執著水月影,在夢裏而不自知,為欲牽動,虛浮不堪。誠然是,起初一念妄動,空留情恨難消!”
蝶飛栩栩,一朝忽然不言,以從未有過的傷感,告別佛陀,墮入凡塵而去。彼有情世界的生靈,願擬春愁化為一夢,夢裏流連婉轉不盡,如戀花香,又深得物哀的,便是那人世最難消解的情事。
它夢中的那一人,此時,站立在萬丈懸崖之上,對着天地高呼,信誓旦旦:“人生自當攀絕頂,豈能沉淪落下流!”
他視世俗功名如鐐銬,如蠅糞,如低谷,如深淵,璀璨一笑,只為聆聽佛陀珍珠般的說法,忽聽到“俱為泡沫”的警世之言,便斷然往崖下跳去,仿若覺得生命本空,短暫飄零,執著是苦,不值留戀。
崖壁凜冽清冷,卻不光滑,猶有枯枝荊棘幾許,很湊巧地掛住了他的身軀,靈蝶兒就飛到他身邊,嘆道:“人身何其難得,你怎麼能輕易拋卻生命,不顧念牽挂你的世人呢?”便思慮解救之法,貪看着他,不忍離去。
那人是個眉清目秀,竹簡里走出的古典書生般,瘦弱的少年,自然聽不懂蝴蝶之語,睹見它翩翩而飛,繞着冷峭崖壁上荊棘叢里的花枝,就不顧惜生命陷於險難中,好心伸手撥開荊棘,捻下身旁的花枝遞向它。
靈蝶幾乎笑岔了氣,告知:“我憐愛你的生命,你卻毀損花枝的生命,不怕受世間因緣果律的報應嗎?但見你痴愚可愛,純真善良,我就祝禱天地不要怪罪你,不過佛家禪語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你可千萬不要妄動啊,否則直墜懸崖,痛楚難當!”
漫天花雨這時颯然而至,聚斂成團,凝結一氣,狂卷着少年的身體,如飛於天際的五彩雲霓,端起他,讓他在半夢半醒間,輕飄飄地,墜落到崖底平地上一朵放着金光的碩大白蓮花中,安住在佛陀幻化出的蓮座里。
蝶兒就這樣,痴痴地,墮入他的俗世夢裏,與他共徜徉愛河,絢爛或是焦灼,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裏輪迴流轉,漂泊着……
少年依然虛浮,直到跌入萬丈下的懸崖谷底時,乍然驚醒,猛從床上翻身,開門穿戶,來到屋宇外,見門前成林的翠竹憧憧,高聳入空,地面月影清寂,偶然被夜風撩亂,如碎玉,如潑墨。竹聲蕭瑟,斷續喘息,輕揚着夢裏禪語的淡泊。
此刻,竹林邊,除他悄無一人,忽然有碧綠的杳光照亮,使竹木青青醒目,竟然恍若有世外的事物跟着顯現,從地底下往竹林中升騰,結隊成群,森羅儀仗,遙遙而來,人影似夜叉,似鬼魅。帳中帷幕輕紗浮動,風無意掀開,甫見彷彿是幽冥地獄的人來臨,不像在少年的夢裏,而是現實的光景。
他就萬分驚訝了,比夢中聆聽佛語禪機更驚訝,於是失魂落魄,膽戰心驚,迎接這幽冥道上來的貴客。